银蒿
1979年秋天,我和桐蒿升初中一起去报名。学校篮球架下,银蒿和麦蒿手拉手站在一起,她们是南山学区的,穿同样的藏蓝咔叽套装,配闪亮的电光扣,银蒿丹凤杏眼,通身亮丽。下午四点钟,新生集合分班,我和黄蒿分在二班,银蒿、桐蒿、麦蒿分在一班,两个班只有十三名女生。
银蒿和麦蒿之所以穿同样的衣服,是因为银蒿是麦蒿未来的嫂子。银蒿也是我的表姐,她妈妈是我母亲娘家的堂姐,前夫早年死了,改嫁来到固城。
一天下午,明亮的太阳,映照得教室后面的洋芋地像一幅画。同学们都在操场活动,操场外边白杨树上传来巨大的嗡嗡声,无数小蜜蜂围绕白杨树旋转,树下一位中年男人,手举黑布网罩,朝高处的蜜蜂伸去,蜜蜂越旋越高,旋在树梢不肯下来。这时,银蒿像燕子一样穿过操场跑到树下,接过中年男人手中的网罩,亮开嗓子唱起来:“蜂王进兜,白雨来了,蜂王进兜,白雨来了……”只见那团黑云慢慢移动,一会儿工夫全飞进网罩里。中年男人从她手里接过网罩扛在肩上,银蒿走在前面唱山歌似的叫:“蜂王进兜,白雨来了……”蜜蜂乖乖地跟着她的歌声回家了。
第二天,她说蜂是她家的,她从小养蜂,蜂王听她的话。中年男人是她继父,她是她娘隔肚子带来的。
转眼到秋天,学校四周树叶纷飞。星期五下午的语文课上,王老师坐在菜园边的黑板前,挨个叫同学们背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轮到我时,看见一班的银蒿站在教室外面,像一株风中的秋菊,冷冷地望着马路发呆。
初三即将毕业时,因为复习时间紧张,两个班一起上大课,静悄悄的教室里,传来男女生发笑的声音,校长陡然黑下脸,拿起黑板擦子“啪”一声拍在讲桌上。他叫起一位发笑的男生,问他怎么回事?男生还是笑个不停,校长从讲台走下来,男生看势头不对,赶紧止住笑回答银蒿在看镜子。”校长一听火了,拿起教鞭朝银蒿走去。银蒿急忙站起来,从第四组的过道跑上讲台,校长返身走向讲台,她又跑下讲台。她看校长打不上她,竟然像小孩玩家家似的笑起来,同学们哄堂大笑,校长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让银蒿回到座位上听课,谁知她却趁机夺门而逃。
很快,初中三年的学习结束,高中升学考试成绩公布榜上,没有银蒿的名字。校花银蒿在我的生活中从此消失。
1984年夏天,礼县城来了位时髦女郎,酷似电视剧里的都市少女。高挑的身材,穿薄如蝉翼的白裙,雪白的脸上戴茶色眼镜,撑柄开满向日葵花朵的太阳伞,由一位男士挽着走进政府招待所。一时,小青年吹起口哨,看时髦女郎的人挤满了招待所大院。下午,小县城轰动了,招待所院里人山人海,工作人员动用了公安,才将人流疏散。
时髦女郎就是银蒿。
同年冬天,我从县城回老家过年。暗淡的腊月,天空飘落雪花,冷风直吹裤管。母亲和我正要把大白菜从后院的洋芋窖里搬出来,放到有热炕的房里去,后院的柴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小脚的大姨妈。大姨妈戴花头巾,头巾上面落层雪花。母亲迎上去问:“姐姐,你咋来了。”大姨妈低头不吭声。父亲赶紧生火,一声一声地叫姐姐,快上炕烤火。”大姨妈也是丹凤眼,皮肤雪白,比银蒿还好看。大姨妈盘腿坐上炕低头说去年银蒿去董家坪走亲戚,走着走着口渴,顺手摘了一颗野枣解渴,谁知肚子里就有了娃娃。昨晚在山河的水磨里生下娃娃,银蒿还没结婚哩!”大姨妈临走前给我一块钱,让我给银蒿买瓶消炎药。出后门时怯怯地对母亲说:“麦蒿家要退亲,不要银蒿了!”两天后,大姨妈又来了,她悄声对母亲说:“野红枣变的娃娃死了。”庄里人要她请阴阳先生念经洗刷对老水磨的玷污。大姨妈颠着小脚请阴阳先生,买好香蜡纸回去念了三天经,庄里才允许银蒿进村。很长一段时间,远近的老光棍,托人向母亲打问银蒿,母亲当面回道:“你们还真以为银蒿没人要了,就是没人要,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光棍!”
十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年尾拥挤的集市见到低眉顺眼的银蒿,她怀抱葱和蒜苗,门牙少了两颗,满脸划痕。问起她的生活情况,她说:“我最后还是嫁到分水岭下的山沟沟里,男人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婚后生下一儿一女,做了结扎手术。儿子两岁时,发高烧夭折。我两年才缓过气,山里人没个儿子气脉就断了,男人砍柴烧炭卖了200元钱,送给乡政府领导,这才又开了再生指标证明,在西安市医院做输卵管连接手术,第一次手术失败,第二次总算成功,两年后,天爷照看我生下儿子,又做了一次结扎手术。”她大大咧咧地说出这番话,丝毫没有痛苦抑或悔恨,也许她早已对自己有一个定位,或许她本来就没有思考过命运的事,像山坡上的野草,任由风吹雨打。
同伴喊她回去时,她弯腰捡起一棵遗落的蒜苗,叫着我的小名说:“我来到世上就是隔肚子来的,没人疼!我娘走的时候一再叮咛我:山里的锦鸡咋样叫,你就咋样活!我娘一辈子走了两步就走完了,我走了两步还在半路上,这是命!”
桐蒿
十年前,我做过一个有关桐蒿的梦:在一条深沟里,桐蒿穿件红棉衣向我走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家娃娃没面吃了,你帮我到沟里菠麦子去?”我问她麦子在哪儿?”她说在大河边的山洞里藏着呢。平日里都是大河当门堵着,谁都看不见。娃娃们还小,他有五年没回家了?”桐蒿说完,拉着我的手来到大河边,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河岸边的石头不时地被汹涌的河水扯走。桐蒿看着被河水席卷走的石头幽幽地说大河咋不把我也带走呢?”
桐蒿说完,闭紧眼睛,举起手膊纵身跳进大河,向对面的山洞游去。她奋力游,头伸出水面,双手抓牢翻滚的白浪。我追她,喊她,大河的涛声淹没了我的声音。涨潮了,河流翻起浊黄大浪,击垮山崖,驮起桐蒿藏在山洞里的麦子朝下游飞跑,河流的目光仿佛逃跑的强盗。桐蒿在急浪里追她的粮食,我朝滚滚河流拼命喊桐蒿,桐蒿……”焦急把我赶出了梦境。
潮湿的春夜无言,它是我和桐蒿的友谊,是我们曾经简单的生活。六年前,桐蒿被丈夫抛弃,远离故土,带着三个孩子去了遥远的海边,今晚她在做什么呢?
上世纪70年代末,桐蒿初中还未毕业,母亲就将她许给一个当兵的男人。当时,是两家大人坐在她家的热炕上为他们定的亲。桐蒿给我说:她担水回来,听见两家大人在商量卖她的价钱,他们的口气就像买牲口一样。桐蒿说这话时,不过十六七岁,对她说的这句话没有在意,可时间越长越感到这句话有种锥子扎心的感觉,当时的桐蒿是怎么想的,怀着怎样的心情出嫁的?我上了高中,见面只是一句问候,简短的谈话深人不到彼此的生活里面去。记得过完热闹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辆从县城拉粮的大卡车停在粮站院里,桐蒿要跟着男人去部队结婚,村里人们都很羡慕地看着他俩从街上走过,车要走时,我远远地站在树下目送他们,桐蒿笨笨地从车轮胎上往上爬,男人在车厢里拉她。卡车开出粮站时,桐蒿手抓驾驶室后面的车厢,男人在身后环拥着她,看上去配般又幸福。
开春前的雪,落在地面化成水,转眼间又看见桐蒿围条蓝围巾,手里拿封给丈夫的信,到邮局去寄。后来见她穿件乳白色的风衣在街上走,听说她去部队没有结婚,她的年龄不到18岁,她只是作为那个男人的未婚妻,住在部队的客房里。
1983年冬,男人复员回家,桐蒿生下大女儿。腊月的集市上,看见桐蒿仍围条蓝色围巾和她的男人在卖小百货,她埋头给顾客递东西,收钱,很忙。我高中毕业时,桐蒿生下二女儿,自己没有奶,又没钱买奶粉,桐蒿的母亲便通过种种关系,将女婿招为某城市某厂的临时工。听桐蒿说,厂子的效益很好,工资也高,每月可以寄回来四五十块钱,够给孩子买奶粉了。
桐蒿生下第三个男孩,男人办农转非手续回来过一次,以后再也没回来。据桐蒿说,男人在城市里认识了一位善良的大伯,大伯看他老实,帮他转为城镇户口,还将他的临时工转为正式合同工。桐蒿说这话时,眉宇间都在笑。人们问她男人给家里寄钱没有?她总说寄了,寄了”。其实男人早不给家里寄钱了,收割的夏季,寄回家的二三百元钱,通过他公婆转交到桐蒿手里,也就只有五六十元钱了。
桐蒿不知道,哪一年男人从那个城市又调到另一个城市。总之,她记得遥遥十三年,男人只因农转非回来过一次。她感到要去看看男人了,便跟着五年前的地址去找,才知男人早调走了。
“夏收请人帮忙,成为不守妇道的流言。听到这样的流言,男人千里迢迢赶回来对我说:如果你是清白的,你就死给我看,如果你不死,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说这话的是我的男人,我不知道自己十几年的日月活给谁了,我大声哭了……”
桐蒿背负偷人的罪名,再也不敢叫人给她帮忙干活,也没有人愿意帮她,生活困苦潦倒之时,曾经给我说过两次,让我替她找一个惜男欠女的人家,把老二送出去找活路去,她发誓不会认女儿,这一点让我放心。我想过,矛盾过,最终还是没有替她找要孩子的人家。
桐蒿离婚时,男人给她说三个孩子不管怎样都不能改姓,要把他们养大成人!桐蒿埋头一口答应。
桐蒿要走了。男人是遥远的海边人,之前她没见过。介绍人说,男人愿意收留她的三个孩子,这是桐蒿跟海边男人走的唯一理由。男人来接她们母子时,与桐蒿一道去乡政府迁走母子四人的户口,在娘家吃完最后一顿饭,就跟着陌生男人走了。
桐蒿走得很平静,临走前跑到山里偷偷接走离婚时判给男方家的大女儿,她在电话里对我说:这是她这辈子最成功的一件事,她没有任何牵挂了。最大的遗憾的是自己做了绝育手术,不能给海边男人生一男半女,无法报恩。
黄蒿
黄蒿和桐蒿是堂姐妹,父亲在公社当书记,母亲是小学的民办老师,是固城乡唯一的双职工家庭子女。当时的校花是银蒿,其次是黄蒿,银蒿肤色白净,黄蒿皮肤稍黑,俩人身材相当。银蒿自然纯朴,属于天生丽质。黄蒿追求时尚,自信十足,是学校潮流的引领者。俩人的共性都是不爱学习。因为黄蒿长得高,座位排在最后,很多次,她在课堂偷看镜子,有时独自笑出声,开始老师训她,同学们笑她,后来老师不管了,同学们也不笑了。
黄蒿初中毕业去李庄上高中,刚到李庄就被街上的一家人抢去做他家未来的儿媳妇,那家人今天给黄蒿买衣服,明天送吃的,如此一来二往,黄蒿的心乱了,没有完成学业就到社会上游荡,这话是她自己给我说的。
黄蒿游荡了几年,又跟县城的一男孩相爱,也没结婚。后被其父安排到供销社上班,当时,小小的供销社里只有一男的叫良宏,巳结婚生子,媳妇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活到满周岁均夭折,第三个女孩终于活过周岁,风水先生让她三年不要离开村庄,否则会出麻烦。如此,三女儿长到三岁半,她才到固城来看男人。这话是良宏的老婆说的。黄蒿没多久爱上了良宏,良宏跟老婆闹了三年离了婚,把70多岁的老母亲也气死了。黄蒿与良宏结婚后,相继生下女儿和儿子,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一年秋天,良宏牙疼,本不是大病,被一个江湖郎中拔牙伤到神经,竟然医治无效死了。后来供销社垮了,黄蒿只好回家下地种庄稼抚养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困苦之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每月几十元钱的工资也停了。
良宏的老家王河是回不去的,当初离婚时,良宏的老母亲认儿媳为女儿,将良宏赶出了家门。兄弟们更不能容忍黄蒿一家三口进王家的门。娘家母亲因父亲的去世断了生活来源,两个没有下过地的女人无法承担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黄蒿和母亲商量到县城打工谋生,但仍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黄蒿终日与母亲吵嘴甚至打架,后来索性成为仇人。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又给黄蒿介绍一个铁路养路工。黄蒿去了,因受不了火车过往的轰吵又回到固城,年底,黄蒿却生下铁路工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