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傍晚,必有雪落村庄,雪瑟瑟降落,一会儿工夫,山峦、树、瓦房都戴顶白帽子。
固城人的年夜饭,大多是油花飘溢的臊子长面,新宰的猪肉臊子熬啊熬,熬得油花生出一层厚厚的黏膜,汤汁煮不透油花形成的黏膜时,女人才高声喊叫男人赶快洗手,拿上香烛鞭炮,将第一碗长面趁热端给辛苦了一年的山神爷,再叫儿子备好麦草、麸皮、长鞭快马,将第二碗长面献给即将上天过年的灶神。女人说罢隔门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面,男人接过长面恭恭敬敬献给山神,跪在桌前连磕三个头,站起来连作三个揖。第二碗面献给灶爷,给锅灶磕头作揖,念一段古老言辞,再往水碗中撒把干草、麸皮,两双筷子若能站于水碗中,意即灶神已骑上快马,随着一串鞭炮声响起,男人将一碗水泼向天空,这就意味着将灶神送上了天。第三碗长面要献给家神和过世的亲人,若有未过三年的逝者,全家老小都要换上孝服,到坟地或河边跪拜、焚香、化纸,大放哭声迎接逝者灵魂回家过年,面朝逝者声声呼唤领至正堂安坐,端来长面敬献,等长面热气退尽,意为逝者巳吃过,一家人才开始吃晚饭。我们家的家神住在老家礼县城鹿家街的老房子里,父亲每年除夕领我们兄妹到大柳树下,面对老家方向给家神、逝者烧黄昏纸,面对苟家沟渐次暗下来的光亮给城里的祖父祖母寄去几句新春祝福,给健在的祖父祖母烧沓麻纸,说自己多么的不孝,哪一天两个老人走了,他都不知道。父亲流一脸思乡泪,退步回家,往堂桌上献点心、苹果、长面等等,一家人才开饭。
晚饭后,紧跟着天就黑了,街道上除几个小孩子捂着耳朵在放鞭炮外,只听见菜刀切剁案板的声音,还有从门缝里挤出的肉香味。
这时,西天闪过一道红光,凤龙山上五只火红的、燃烧的酒碗呈“S”形火龙飘然下山,山脚下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已经进人夜晚的村庄重又拖回到黎明。
飘在最前面的是福神天官的扮演者老会长,跟在后面的四位福神依次是灵官顺哥、二哥、中平子、怀中子,他们左手高举赐福伞,右手平托燃烧的酒碗,披风随脚步飘动,一起一落非常整齐有力。他们知道,扮演福神要靠一身的正气和慈善,还有乡亲们对他们装扮的评价。前面爆出一串火花,夜空像雨后的彩虹在鞭炮声里融化。福神们昂头挺胸,双唇紧闭,跨上街头第一条高板凳,目光威严地俯视街面,鞭炮脱落的纸屑早把街面遮住了,家家门前都有酒、肉、点心、果子献于方桌,焚烧的蜡烛、清香给福神们享用。
走在最前面的福神天官和蔼地看着街道上男女老少,用响亮的声音问:
“四位天官,随我一同前来此地赐福,可愿?”
“愿意赐福!”天官们齐声回答。五只酒碗随问答声由低升高,幽蓝、清澈的火苗散发凉香;鞭炮、炮花在半空沸腾,福神们高举赐福伞,洋洋洒洒,出口皆玉。
“保佑固城乡四十八村庄朱磨村、白杨林、帅家窑、东城墙、高家庄、上店子、单坝里、固城上下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老人眼明耳亮,娃娃出口成章,牲口低头吃草,抬头长瞟,妖魔鬼怪,皆收碗底,永世不得翻身。”
一阵长时间的、威严的声音从街道上空回荡,人们像饥饿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聆听这天外之音。福神手里的赐福伞在说完最后一句神的话时,与圆形纸币一起撒向人群,谁能抢到赐福伞,谁将是新一年最幸运的人家,抢到赐福伞的人家要将伞供于堂屋桌前,而抢到圆形纸币的孩子们也是高兴得不得了。
固城街每年除夕夜都要用这种形式把一本叫《五福堂》的大戏唱上一遍又一遍。与此同时,在固城村周围各个村庄的山梁上,手举红灯笼和火把的村民们,从一座座山梁走过,他们要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把邪恶赶出村庄,把真诚和善良留下来。
鞭炮声如虔诚的人流,努力地、不停地轰响着把五位福神送往下一站。福神从板発上跳下来,乡亲们将火塘边煨热的酒添进五位福神手里的碗中,福神迅速从背上取下第二把赐福伞,向下一站走去。
走过一站又一站,凌晨,鸡鸣声和鞭炮声合奏,福神们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但他们仍然要认真地做好最后一站,祝福的话一句都不能少。
天亮时分,天空如一颗平放的鹅蛋,东边天际有蛋黄般的亮光流溢,迎接福神的鞭炮声还在村庄四周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