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的夜晚,小伙伴玩捉迷藏游戏时,藏匿于老磨房后面的花花,在我们开始寻找时,突然失踪了,万般无奈之下,小伙伴只好跑回家告诉她父母。花花的父母,在老磨房四周喊叫半夜,没有听到花花的回声,跑回家抓来已经熟睡的大公鸡,大公鸡被花花的父亲提着呱呱叫到老水磨对面的山神庙,花花父亲对着熟睡的山神爷连连跪拜,将惊叫不停的大公鸡借助烛光杀了,对烛光后面的山神说:血是热的,快点让娃娃回来吧!那个夜晚,花花没有出现。
凌晨,藏在老磨房麦草堆里熟睡的花花被冻醒,独自跟着月光回家了,跪在庙里的父母天亮回到家,泪眼中看见花花好好地睡在被窝里,相互看了一眼说,大公鸡换回了娃娃的命。这故事是花花的妈妈讲的,她讲得绘声绘色,引人人胜。故事还得从她祖母年轻时的一个梦开始,说的是祖母在一年的夏夜里睡着后,梦见院落月光似银,年轻的祖母在月光下摘了一筐豆角,坐在屋檐下将豆角削成细条,铺进箩筐,正要准备将箩筐放在石头墙上去睡觉,抬头却见墙头端坐一个小姑娘。祖母当时受到了惊吓,返身进屋拿了香烛给石头墙焚香作揖,只听见一声声的公鸡打鸣声,从石头墙底层传来。次年春天,自家丢失多日的老母鸡领一队小鸡摇着尾巴回来了,九只小鸡长大后,其中有一只白公鸡,色温毛润,鸡冠间生抹鲜艳红斑,宛如指环,便叫它“指环公鸡”。指环公鸡在某一天傍晚走失,祖母给山神爷许下诺言,若哪一天指环公鸡平安回家,她将为山神爷做一身绸子新衣,指环公鸡最终没有回来,给山神的新衣还是一针一线做了。除夕,黄昏降临的雪花中,祖母将缝好的新衣用红绸子包好,上面依次摆好香、蜡、纸、鞭炮,端上刚出锅的另一只公鸡的心、肝、脾、肺、肠五脏,让用酒水洗干净双手的儿子到庙里去还愿,鞭炮不住地鸣放,头不住地磕响。祖母见到还愿回家的儿子说,这就放心了,不管到哪朝哪代,山神爷会眷顾我们一家人。
几十年后,祖母年老过世,指环公鸡走失的往事随祖母而去。可是,过世的祖母没有忘记这件事,她在另一个世界依旧在寻找指环公鸡。据她的家人说,祖母下葬三天后,以鱼的模样给他们托梦来,说她到堡子梁上的集场地里找到了指环公鸡,那只鸡一直跟山神爷在一起,就是那一年她让儿子送给神的那只鸡,山神爷闻过鸡的五脏后,鸡就永远活在山神爷的身体里,山神爷想赶都赶不走,让他们放心。这个从另一个世界捎回来的信,时间不长也在香烛鞭炮的轮番敬奉里又被人忘却了。
春播的日子里,傍晚炊烟升起时分,经常听到劳累一天的妇女恶毒的咒骂,内容不外乎哪家少了几窝洋芋,或者鸡不见了,尤其鸡不见的很多。那些年,为什么村庄的鸡总是走失?总是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不见了?几乎所有的人,发现自家的鸡不见了,第一反应都是跑到河边去找,找不见鸡便气势汹汹地去找山神爷,在山神爷的沉默里痛哭一场,即使找不到鸡心却放下了。我曾在那些放下心的人的嘴里知晓这样一个秘密:他们说,山神爷会替他们找到鸡的,也会替他们罚偷鸡的人。至于怎么罚,那就看他偷了多少只鸡,偷的多的会让他瞎眼,断腿,少的会让他腰疼腿疼,种不成地。为此,母亲每天在我们到野地里拔猪草前再三叮咛,别看长在地边的向日葵,端端地走路。
有天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城墙根的树叶上面有一枚硬币,刚要伸手去捡,红梅儿拉住我说山神爷早看到了,凡丢在路上的东西,值钱不值钱的都在山神爷的眼睛里,不能捡。”于是,我们端端走过。第二天,发现那枚硬币不见了,树叶还在,很快关于硬币的故事应运而生,说那枚硬币本来不是硬币,是死去多年丢了牛或者羊的人,变幻成硬币来探视他的牲畜到底被谁偷走了等等,总之那枚停留在树叶上面的硬币是有使命的,不是无端降临的钱财。夕阳西下,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听到红梅儿的奶奶讲给她的故事:某一天,一个女子嫁人又跑掉,男方家里有一只磨得发光的磨盘,婆婆将儿媳妇穿过的毛底鞋压在磨盘下面,没几日,跑掉的女子腿便折断,捎话带信让男人赶紧来接她回家。回到家的儿媳妇跪对磨盘起誓,再也不跑了,腿立马就好了。这样的故事,常常由红梅儿的奶奶讲给她,她再讲给我,我又讲给妹妹们,像一条流淌的河。假如,有一段时间村庄里没有人讲故事,等待的过程里产生的幻想抑或因贫穷而生的离奇,亦可铺满村庄的角落。凡村庄里长大的人都有一部关于自己的宗教信仰,就我自己而言,这种神秘又艰涩的信仰一直陪伴在我成长的路上,每一个故事都没有年代界限,都是一张善恶交织的网,哪一天,网破了,善到了,恶走了,故事便戛然停止。
几年后,公鸡的命换回来的花花在我家院墙的另一边长大,富农成分的父亲得哮喘病早早过世,葬在固城河对面几棵野酸梨树陪伴的崖坎下面。花花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姐姐们走路只看自己的脚面,弟弟还小,妈妈带着三个姐姐去田间劳作,用她们微薄的工分供养弟弟上学。花花在家里晒包谷,背粮食到她小时候失踪过的中磨去磨面,给上学的弟弟和全家人做饭。晌午时分稍有闲暇,她就戴顶豁边的旧草帽到后头崖拔猪草,拔够一头猪吃的野草赶回家喂猪。午后,常常听见大柳树下花花含糊的“喽喽喽”的叫猪声。她时常踮起脚跟,隔墙向母亲借箩筐和竹筛,更多的时候由我从院墙这边递给她,她还没有接住箩筐,先裂开嘴巴露出豁牙说两遍:麻烦了姐,麻烦了姐……我回她不麻烦,她便小心地接过去。
1991年回家,听村人说花花在去年冬天嫁到黄河边的村庄里,男人是她自己看上的,回娘家也不算太远,往返60里路,走得快一点,太阳落山就能回去。既然是自己谈的,想必不会不好。可是,花花在1997年抑或1998年春天死了。听娘家人说她男人外面又有了女人,活生生被打死的,娘家人去看了看,摇着她红肿的身体青紫的伤痕哭了一通就返回了。
花花留下一儿一女,跟着一茬一茬的庄稼长大。几个春秋过后,村人和花花的姐弟都好像忘记了她,没有人再提起有关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