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蓠墙缝里不知不觉伸出细嫩弯曲的长茎,茎上横七竖八佩戴小巧叶环,茎绕过柳篱搭建的小路,爬到篱墙尽头又返回来的路上,花朵绽放,散发令人陶醉的香气,喇叭花几乎天天被一小束阳光照亮,如一群站着唱歌的小娃娃。土地下面经常传来黑羊的叫声,更多的时候,土地在时光的温声细语中睡着了。我常站在门前的菜园边,随手掐断爬过来的叶子或细茎,或在花草根部用手将花草秘不示人的另一半,从湿乎乎的黑土层扯出来,晾晒在太阳下,刚才还开得好好的花朵,一会儿就打蔫了。
蓠墙边有一株植物,叶如手掌。早晨,手掌朝上,接几颗夜的眼泪,亮晶晶的眼泪有大有小,在有针尖的叶片上滚来滚去,倒映满满的天空和扫帚样的白云,偶尔大柳树也躺进去睡觉。一天中午,我将这株植物(至今不知道它的名)连根拔出,提起来看了又看,发现根部坠又圆又白的块茎,酷似一幢幢微型的房子,块茎与黑土之间穿行几只色彩鲜艳的虫子。
我提起植物几番抖动,一队队蚂蚁瞬间成为流浪者,在篱墙边张望、等待。秘密揭开后,我想要知道的就更多了。母亲在菜园墙角挥汗如雨,将菜子与炕灰混合,撒进土里,再将土拢平,一勺勺舀出木桶里的水浇在种子身上,她忙得顾不上看我一眼。我继续刨开另一株植物,这株与上株略有不同,苔藓样的根须上缀两个白白的长块茎,中间凹陷,四周向外扩张,扯掉土粒间的白丝线,就像两只航行的小船。我将它们提起来摔在地面,走过石头院落,摇摇晃晃打来一瓷缸母亲从井里担来的水,过门槛时扑倒在地,小瓷缸摔出老远。我爬起来,扑打几下身上的土,水弄湿脚上的花布鞋。
我将脚下的泥土踩成饼,捏成鸟抑或马,摆放在篱墙边让太阳晒,旁边歪睡我之前拔出来的植物。我走过去,提起无精打采的植物,将它甩到石墙对面李家爷的院里,李家爷凶我一眼,捡起植物塞进燃烧的炉膛,植物冒了会儿烟吹了会儿水泡泡变成了火焰。火焰跟着黑色浓烟向灶膛外面逃窜,尔后向顺哥家的瓦房攀升。李家爷一声接一声咳嗽,停下来狠狠骂我几句,不一会儿,传来土墙后面顺哥女人猛烈的咳嗽,麻雀惊叫着飞过了院落。篱墙内还有很多扇形植物,生机勃勃,绿意葱葱,它们浑然不觉,灶膛里边哭边燃烧的是它们的嫡亲。我要高兴会再拔出其中一株,让它停止生长,我还没有想好也不知道那些茂盛的植物根部都是些什么,就抓住里墙边的花蔓睡着了。
母亲将菜种在园子里,抱些杂草丢进圈棚。走过来将我抱起进屋放在炕上,掰开我紧握的手指,取出一朵揉碎的白色喇叭花和几朵豆角花苞,洗手做饭去了。父亲下地回来,看见篱墙边的小船、马和鸟。问母亲这谁干的?母亲头也没抬说还有谁啊?父亲弯腰捡起它们,一抬手甩到后院墙外面,拍拍手进屋了。
几日后,我独自到后院墙根挖荨麻的根,手一触及就被荨麻看不见的嘴咬伤了,我又疼又痒,拿棍子狠狠地打荨麻叶子。一会儿,我脸上身上跑出来很多红疹子,疼得又哭又闹,墙外除草的父亲推门进来将我抱进屋,用盐水给我洗了脸,骂我骂荨麻没一个好东西。父亲跑步叫来上磨先生给我打了针,喝了三副中药也不见好。我满脸血痂,疼痛难忍,他们说要等到荨麻长好的那一天,我的伤势才能痊愈。母亲每天看三到四次荨麻,说荨麻的干叶子才退掉指甲盖那么大点,我脸上的伤仍旧火烧火燎,让我坐立不安。李家爷说荨麻的痛要从我的痛里一点一点地疼过,以后要长记性,别再惹不说话的命了。荨麻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长出新叶子,我脸上的伤也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好起来,这个漫长的过程让父母起初的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疼痛对他们无关紧要了。
一天,村口的张阿爸附耳对父亲说要是有汽油就能治好孩子脸上的疮,汽油是荨麻的魂,能收回荨麻的心。腊月里,东城墙那边真的开来一辆拉回销粮的大卡车,父亲请司机吃了两碗母亲做的鸡蛋面,司机给父亲一小玻璃瓶汽油,抹了几次就真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