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前,我有很多问题想弄明白,曾跟着母亲去过山神庙,可回来之后,被大红绸布遮挡在神龛后面的山神爷吓出了病。母亲说你并没有看见山神爷,为什么吓出病呢?我大汗淋漓,昏迷不醒。父母几次以为我死了,将我抱起放进准备好的背篓里。那时我病得很重,昏昏欲睡做着河流一样悠长的梦,梦里一直站在河边,分辨河流表面滚动的小浪花,哪一朵是夜晚在神的目光中绽放的,哪一朵是白天在人的眼睛里打开的。我被河流吸引着最终没有走远,在背篓里睁开眼睛,母亲欣喜地将我放回热炕,说这孩子生下来七天没睁眼睛,没吃奶,不会有事的。午后,村口的田妈说:“这娃咋了?要是个害人的,就给她一笤帚锅灰,打个记号(意为下次投胎到人间会健康成长)让去?”她没有对母亲说,也没有对我说,是对看不见的山神爷说。母亲听着田妈的话音,快步将我抱起放到隔墙的小炕上,说让笤帚打不到你,好好睡着,别醒过来。我动也没动又睡着了。母亲迈出门槛拿起筛子挂在前门,又到后院去忙。
筛子上面的小窟窿将我家的柴门缩小,缩小到连细小的蚊子也飞不进来的门。那年,我9岁,病中的梦,带着菜园里韭菜和水萝卜的气息绕过我的身体,头也不回地走了。母亲来回走在她的路上,从未看见过我的梦境,她忙碌着,看不见身边细小的舞蹈。梦的零碎花枝攀上前院的泥瓦房,伸展透明的小翅膀低声浅吟,唱着唱着尘土似的远了。我的两个妹妹跳着皮筋也在唱,她们并不知道,她俩的歌声屡次吵醒我,在醒的一瞬间听见了渺茫的哭声,哭声像把铁锤在我耳边敲击,我带着冰凉的记忆回到梦里,在开满黄花的石墙边,听见众多花粉激情的歌声,抬头看见陡峻的苟家阳山顶,挂一道绚丽的彩虹,像一位少女端坐山梁。我问低头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李家爷那是什么呀?李家爷站起来狠狠地打落我指彩虹的手臂。骂道没规矩的东西,天浆是你指的呀?快到门背后洗手去,把魂收回来!”说着将我拉到他家的柴门后,让我伸开手掌,将一瓢凉水泼在我手上。我当即醒了,醒过来的瞬间,清晰地听见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天浆借用我的手收走了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杜胖儿的魂。我越来越清晰地听见他母亲的哭声,和着青包谷与菜黄花的醇香,风一样穿过屋梁扫过院落。我一次次地从她的哭声中昏睡,又一次次在她的哭声中醒来,努力睁开眼睛看见旋转的光,光舞蹈着弹响的渺渺弦音,跟着妹妹们的歌声远了近了,和着牛羊的哞叫走了来了。我就这样醒了,从疾病的鲜花堆里,从梦境的果实窑洞。
母亲到安家凹收麦子回来时,我端端坐在炕上,母亲肩挂杂乱麦穗跑过来问我,你怎么坐起来了?我说我睡醒了。母亲跑出去将筛子提高到房檐下,想用它阻挡更高处的隐形者。村口的哭声越来越弱,在正午的太阳下沉进破烂瓦房。母亲自言自语道:“就这么挂上三天吧!”她仍然在给看不见的山神爷说话,母亲的声音是放松的祈祷。她站上板発的瞬间,两肩的乱麦穗纷纷落地。
“就这么挂上三天吧!”我的运气藏身在藤条编织的筛子里。筛子一边是山神爷广大的华美宫殿,另一边是我们窄小的泥瓦房,中间是我的病痛。
当天黄昏,新逝的小男孩被埋在大沟梁上的红沙石地里,刚开蓝花的胡麻水一样摆动腰身,几个男人从鱼尾状的地头挖开一个洞,一个坟墓站起来时,一些正在开花的胡麻被埋进土层下面。
我坐在热炕上,听母亲浓烟包裹的声音,从低矮的厨房飘过来的叹息:要是有五块钱,孩子的病兴许会好的快一点,睡坏脑子就麻烦了……我睡醒后的第五天黄昏,身子骨还没有恢复健康,我全身发烫,小脸通红,母亲吓坏了。父亲请来上磨先生,他看我一眼不屑地说麻疹,别让见风七天就好了,痒了不能挠。”我躺在热炕上,看着手、胳膊上的小红疙瘩,在父亲从花椒树下挖来的泥土拌成的药物里,一天天长大又变小变没,痒从我的皮肤里一点点不情愿地走掉,时间远比七天多得多,好像有两个抑或更多的七天。
我在没完没了的七天里昏睡着父母的期望,身体的免疫力下降到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很多人来看我,看一眼又走了,脚步像地震似的从耳边响过。他们寄希望于山神爷,山神爷忙碌于瀑布一样裸露的贫穷与疾病里,他的神性早就失去了原则;村民议论着我的病情,以尊敬的语气埋怨山神爷。母亲念念有词地祷告,对大柳树,对一方灰青色的石头,对一只房檐上的鸽子,对一滴滴在地面转眼就消失了的水珠。我还小,弄不懂母亲因何叹息因何流泪?
我终于站起来了,雨后的彩虹,在我懵懵懂懂的梦里,换走了我的命运。那个早我五小时来到村庄的男孩,他的坟堆上长出绿草,绿草尖顶出花苞。
七月,我能在地面走动了,傍晚,父亲背我去村口玩,走进一条阴暗潮湿,夹在两家房屋之间的巷道。
小院涌来层层亮光,照亮倾斜的黑瓦房。父亲将我抱进高高的木门,与擦得铮亮的太师椅上坐着的女主人说话。房里盘一面散发马粪味的土炕,炕上叠放棱角分明的大花被,炕席抹过油似的发亮。靠墙角支核桃木面柜,中间的条桌上面,摆一长溜锃亮的空玻璃瓶。女人脚上崭新的毛底鞋,静静停放在一尘不染的地面。女人的声音蚊虫般从嘴里飘出,仿佛梦呓。父亲抱着我听她说话,我就要睡着了。女人站起来,拿出一把鸟舌头似的黄铜钥匙,打开八仙桌下面的小抽屉,拉开的小抽屉里躺小枕头样的红布包,布包四周散落十几只嫩绿的豌豆荚。女人伸手拿出几个豆荚,出门取碗,碗里盛好凉水进屋,轻轻剥开豌豆荚,将豆粒丢进碗里,将嫩皮儿对折剥下丢进碗里,豆皮儿瞬时打成卷儿,一粒粒青豆东摇西摆地沉进碗底,被豆皮儿卷进狭长舱中。女人从父亲膝上接过我,眯着细长的眼睛示意我用手捞水里的小船吃。我咯咯笑着将水打散,碗里波纹涟漪小船旋转,我伸手捞起水中的豆荚,毫不顾忌地吃掉了。
离开时,陈妈在巷道口目送我们,她站起来的身体和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照亮了小院的石头。
陈妈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者,和父亲一样是曾经拥有过土地的人。她读过《红楼梦》《西游记》《聊斋》,讲故事时抽大前门香烟,手指轻弹烟灰,听故事的人从她身上看到故事中的人物。她文静,不合群,挣不到工分,分不到粮食,面色苍白,走路像棉柳枝。一天,在外工作的儿子来接她,临走的前一晚,娘俩去山神庙,陈妈给山神爷磕头道:“明早就要走了,望山神爷莫在路上挡着我!”
曾多次学陈妈的姿势将豆荚剥开,放进凉水碗中,看豆荚皮在水中打成卷儿,形成小圆筒,小圆筒不急不忙地将青豆籽含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