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的雨,在固城河上空拉开持久战,父亲的遭遇像不停降落的雨丝,将我们全家人的心情淋湿淋透,没有人能帮父亲渡过难关。
雨下了四十多天,场院里的麦垛生出嫩绿麦芽,麦子不能脱粒,人们只能将自留地里的洋芋、青稞提前收回家,揭起炕席,摊在土炕上炕干,再用木棒砸出秕颗粒,背到水磨磨成面粉,用来烙饼和擀面。青稞面混杂针尖似的小芒刺,吃进嘴里会扎破嘴和喉咙。
外面下大雨,
屋内下小雨。
村前流大河,
门前流小河。
粮食长成草,
人民没饭吃。
写下这首诗的是后头河的李阿爸,李阿爸一年四季穿身破旧蓝色对襟上衣,领子与前襟积厚厚污垢,走路时常两手交叠插进衣袖,脚上的黄球鞋底翻卷到脚面,鞋帮与鞋底间系根马莲绳,使他走路趔趄得厉害。他过几天端一碗苦钙菜,从后头河到村西头的大女儿家去,从大女儿家出来,依旧端只大碗,碗里不是嫩麦麦萍就是女婿从分水岭放牲口掐来的野葱花。
李阿爸在学大寨,修梯田期间随口编出很多反映当时现实生活的诗歌,可惜当时没有记录下来。
8月中旬,土墙上的喇叭传来要地震的消息。
雨拍打着村庄的瓦房和饥饿,有很多人得了湿疹,得不到营养的补充,往日香火旺盛的山神庙,被拆掉踏平,山神爷蹲在后头崖的野草丛里,几颗光溜溜的石头陪伴着他虚幻的身影。
高挽裤管的男人手掏青稞,站在雨中,将青稞撒向半空。女人们用大碗盆将进屋的水泼向屋外,她们骂天爷骂山神爷,骂人骂牲畜的语言能让石头从地面站起来。
村民集合在队委会里,上磨队长叮咛大家,都到红崖底下初中部学校去,一家人两张桌子,摇地震时都钻到桌子下面。
往返于固城河道检查水平梯田的吉普车,暂时停了下来,学校放假,父亲的批斗会也告一段落。全县上上下下都在预防地震,等待地震。
地震给我们一家人带来暂时性的安宁与轻松。学校教室里,四张课桌搭成两家人的床,孩子们都在地上玩,女人们坐在课桌上做针线,说着树精、石头精变成人,夜里来村庄收恶人的故事。说谁家的小姨子,嫁给外地人,不守妇道,不孝顺公婆,被雷公抓走了。她们大笑着,都说自己没做亏心事,不怕。她们笑得极为轻松,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放松地大笑。我第一次发现,母亲从来没有那样笑过。
雨不停地下,整个村庄像浓雾包裹的炉灶,地面的水激起半尺高的水墙,路被水占领。七月的炎热被雨降到了秋,大家穿着秋天的夹衣,蜷缩在学校的教室里。随着短暂的雨停和隐隐出现的一缕亮光,总能让人产生新的希望与期待。不断线的雨一会儿大起来,新的恐惧又产生了。村民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地震的可怕,我偷偷跑回家,捂上棉被睡一觉醒来,地震还没有发生。父亲也一直睡在家里,根本就不去学校。
晚饭时间,地震开始了。震中好像在我家的小偏房里,一家人还坐在炕上,母亲刚要下炕收拾碗筷,她的身体刚滑过炕沿,一条腿已经落到地上,身体突然重重地躺回来,小方桌上的碗筷相互碰撞,屋顶的电灯泡随着房梁的闷叫左右摇晃。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是地震,地震过后,才明白是地震,才都惊魂未定地跑出门,回忆刚才地震的点点滴滴,全村的人都在回忆,一张嘴说出的是一种回忆,几十张嘴说出的是几十种回忆。当天晚上,全村人去学校躲避地震,一夜没有人敢睡觉,地震却没有发生。
早晨的雨是安静的,浓密的雨雾如小燕子的翅膀清晰地扑向地面,众多小燕子的翅膀划过村庄上空,瓦房顶田地似的葱绿,麦垛上青苗成荫,大家对村庄的果实失去了指望,谈论着如何去陕西当麦客子的想法。滂沱的大雨里,地震说来就来了,同上次一样,房屋闷响,门环碰撞,电灯摇摆,很多人家的后院墙倒塌了。同样在地震过后,人们哭喊着跑向街道,有的人摔倒了,有的人摔伤了,有的人还在屋里嚎叫。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地震要大得多,牲畜发出长长的鸣叫,鸡乱飞狗乱跳。
那天开始,所有的人都必须到学校去,阴阳爷爷依旧说要看村庄的大门,他哪里都不能去。半月后,雨停了,地震结束,学校复课,人们抱着铺盖回到自己家里。
据说阴阳爷爷怀抱罗盘睡觉,将村庄的大地震给镇住了。每次地震,地震还没翻过身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