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头降生的小春生突然生病,小脸烧得红彤彤的,他爷跑步请来上磨先生,说是当花呢,不要见风,七八天会好,用不着担心。
三伏天耕过的麦地很快长出嫩绿的苦苣和水蒿。苦苣被女孩子们采回家,做成饭桌上的佳肴。水蒿却在渐时歇息的土地里无节制生长,像一幅水彩画,下过一场雨,绿便加厚一层,短短十几天时间,像播种出来的庄稼,整齐而均匀。几场雨后,人们拿上铁耙,将水蒿一笼一笼连根拔出,堆在地边,一场雨后,水蒿快速发芽生长,秋天拔了春天拔,怎么也拔不净。只好将水蒿背回家,架到院墙,让太阳晒。谁知院墙上的水蒿却对农人说:让我塞三年炕洞,我还是活的。农人不相信便将水蒿塞进炕洞,白天黑夜地烟熏火燎,三年后,被炕烟熏得发红发黑的水蒿,在雨中淋几天,果然又发出绿芽。农人才知晓,水蒿的生命力有多么的顽强,只要一息尚存,生命就能延续,不管将水蒿拔得多么干净,地里最多的仍然是它傲绿的身影。
秋天的天空豁达深邃,地里的秋庄稼翘首盼望农人收割。大荞叶子掉落,茎秆由酒红变成橘黄,菱形荞籽半露壳外,收割时须用麻袋垫底,才能背到场院,否则,荞籽会掉进地里,这种荞早上还是青的,晚上就成熟了,经常让农人们对它捉摸不透。
几个雾蒙蒙的天色过后,秋凉如水,天气变短,太阳的热量迅速减弱,瓦房里冒出的炊烟朝四处乱窜,已不再是夏日里直上髙空的柔软涟漪。半空飞旋的鹞鹰却有着与秋天特别投缘的热情,一会儿低一会儿高振翅飞翔,像一只富有灵性的精灵。野鸽子平凡而极具忍耐地盘旋在白杨树梢,偶尔落进柴垛、干草、零乱农具的院落,与房檐下刨土玩耍的孩子们打声招呼,在孩子天真无知的眼前飞走。
“白露高山麦”,自然界的悄然变化点点滴滴都会反映在一些生物现象上,下过几场缠缠绵绵的秋雨,五六天后,挤出地面的秋苦苣,用它最后微弱的几片绿叶,向农人透露土地的墒情。秋天金黄的太阳光下,农人抬犁吆牛翻耕秋苦苣最后的时光,将小麦种子洒向土地,当最后一把下一轮的种子扑进土地,屋檐下的蜘蛛网开始发生细微变化,网底终日雨滴摇晃,蜘蛛来回织网忙碌。
当白杨树叶不经风吹飘落,洋芋即将收获。季节的变幻过程,蕴藏着无声的智慧,这智慧天长日久变作农人劳作的经验时,土地就会发挥出惊人的力量,山地洋芋种的适时,产量会大大增加,尤其是立夏种的洋芋,到树叶落时收获,一亩地产量能达到两千斤。眼看高山麦满地撒绿,川地麦开始播种。种川地麦是农人大显身手的时候,谁家的地耕得如棉花般松软,犁沟如笔画过的端直,长出的小麦像巧媳妇缝制的鞋底,横看竖着都是一条线,那地里长出的粮食准会比别家的多出一百多斤,这样的劳动能手总会受到村人的尊重与爱戴。
堡子修于明末清初,墙内修数楹扇子草房,外墙雕躲子花,堡门内侧堆沙石,如有匪患,沙拥堡门,老人妇孺藏人窑洞,男人掩在躲子花后,若有土匪上山,躲子花里滚出石头,上山的土匪便望石而逃。
民国十九年六月,马廷贤军攻占礼县城,造成惨绝人寰的屠城血案,八千多人的小县城死难七千余人,是年九月,马军遗逃后,县城方圆几十里的乡镇,马军残匪横行乡里,农民不敢进村,流散于荒山野岭。1932年冬天,柴宗孔带领一营人马,来到固城安营扎寨。他们以堡子梁为据点,与当地群众一起开展斗争并护送红军二、四方面军安全过境。直到1949年10月,固城土匪盛行的趋势才大为改观。
堡子梁往下,坡地呈V字形,像一个人的臂弯,因老堡子的护佑,这块陡坡地成为当时的集市贸易地,叫集场地,这块地退耕还林后成为一片林子,地里栽密密麻麻的杨槐树,长势极好,之前每年种洋芋。地里有与洋芋一般大的田鼠洞,田鼠在地里自由出没。
这一年,傍晚挖完洋芋,队长站在洋芋堆前,挨家挨户地过秤,凡称过的洋芋都有名有姓,被属于它的主人背走。天色已晚,堡子梁投下一道硕大红光,昆虫们唱起回家的歌,没有分到洋芋的人还在耐心等待。分洋芋按次序从阳面高阿爸家开始,阴面懂儿家跟随,我们家是倒数第四,母亲在崖上割蒿柴等待,她只想多割些蒿柴,总是忘记,她一个人背了洋芋,谁来背蒿柴?队长分到我们家,由我来装洋芋,我只管拣大个的,队长看我的手在洋芋间游弋,只管笑,他的笑给我一种善意的威胁,我抬头看,他还在笑,我不得不挨个装。洋芋过秤,母亲快速从崖上抱起蒿柴下来,撩起衣袖擦额头滚动的汗珠。队长分毕洋芋,身后几个准备回家的人背起背篓正要回家。队长突然没头没脑地吼一声秦腔:“焦赞传孟良秉,太娘来到……”那声音让晚霞瞬间失色,母亲显然被队长的声音吓着了,骂道小心挣死你。队长说死了好,死了就埋在洋芋地里。
二
降下几场秋霜,包谷成熟,人拉马驮,收完自留地里包谷,两三天时间,家家户户的包谷进仓。建军和得军民家的包谷由于打架斗气迟种了几日,还绿绿地长在地里,有些寂寞孤独的样子,待到秋霜降落,气候已不再给它们提供养料,只得将未成熟的包谷砍掉,打些秕包谷。两家人叹息着来年连包谷籽也没有,又相互埋怨起来,只得用最好的麦籽换些别家成熟的包谷作种子。
秋庄稼收获尾声,固城河也到了最为平静清澈的季节,河水沉稳流动,给高寒山区的冷清带来新的希望。河水在夏秋两季雨水相对丰盈的季节,女人们在河边用沙石围成水潭,将风车打过的夹土掺石的粮食背到河边去淘。水面游动鸭子,鸭子将长长的嘴伸进水潭,寻找竹筛漏出的粮食吃。有时候,水潭里还会卧一两个鸭蛋。红梅儿曾捡了一个水中的鸭蛋,被小伙伴抢来抢去打碎,她哭得极伤心,很长时间看着地下的碎鸭蛋不肯回家。
碾麦场站起麦草垛时,那只压着太岁的碌碡依旧停在场院中间,周身的绿渐趋退隐,飢伏在它身上是秋天枯黄的麦蒿草。而场院却如一方麦田,绿茵茵长满碾进场院的麦子青苗。碾麦场边的果园里,树叶红,梨金黄,核桃青皮爆裂,尤其是鸡腿酸梨面染粉红,惹人嘴馋。这处小小的果园,每年中秋节都能给农人奉献一篮酸涩果实,给中秋节画上圆满句号。
中秋到来,鶴鹰飞回深山,鹤子停在戏楼,包谷、洋芋归仓,胡麻的小脑袋在秋风中摇动。二阎王阿婆坟头的黄土未干,唱山歌叫老婆魂的田阿爸去苟家沟收胡麻时被红狐狸吓死,人们推测是他老婆给叫走的。人死在外边,就不能将尸体停在家里,灵堂只好设在他家背后的自留地里。秋日明净的天空下,空旷的自留地里跪一个天生残疾的儿子和三个昏头昏脑的女儿。
深夜,秋风呼呼吹刮,固城河轰然流动,像是要在夜里全部流走。天亮时分,田家的大女儿发现她的残疾哥哥田旺不见了,跑到戏楼前去找,到下磨河坝去打问,这是他走过的最远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固城河,他不会再往前爬。可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秋夜,他爬过固城河,离开了那个无人支撑的家。天黑前,寻找田旺的人回到村子,说他真的走了。如果是固城河带走了他,他已经走得太远,人已经追不上他。后来又有人说他是病死的,得的什么病,好像没有查出来,或者根本没有去医院检查,是跪在地上一天一天熬死的。
田旺终年穿件破旧军上衣,双腿弯曲裸露,两膝跪地,从早到晚趴在门口,脸挂无奈苦笑,身边围不谙世事的童孩,手拿细柳条打他沾满泥土的屁股。他总用“笤帚精”的故事,让孩子们放下手中的柳条:“从前,村里有一位老婆婆,她有一间茅草房,一把扫了一辈子炕的老笤帚。笤帚又秃又老,已经不能再扫炕了,老婆婆还是舍不得丢掉,便把老笤帚放在后院的洋芋窖里。一天,老婆婆出门去讨饭。村里走来一位年轻的货郎哥,他摇着拨浪鼓喊:头发换针换线哩……这时候,老婆婆家里走出来一位年轻女子朝货郎哥叫:头发换针换线哩……货郎哥走遍天下,从没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他放下货担,女子挑选了一根红头绳,一面小圆镜,让货郎哥等一会儿,她回家去拿头发。天黑了,不见女子来,货郎哥找上门来,老婆婆说,她是孤寡老人,无儿无女,货郎哥硬是不相信。村里人前来相劝,说村里没有那女子,货郎哥便不走。老婆婆说,我只有一把老笤帚,放在后院的洋芋窖里。他们去看时,红头绳扎在老笤帚把上,圆镜摆在笤帚旁边。一位长辫子上扎红头绳的大姑娘,笑吟吟地从窖里走出来。那女子拜过老婆婆,要做她的女儿报前世不舍之恩,货郎哥与笤帚姑娘成了亲,他们相亲相爱,男耕女织,让老婆婆过上了好日子。”
他讲过无数遍笤帚精的故事,讲到动情处,污垢包围的眼睛发出亮晶晶的光,长时间咧开嘴巴哼哼地笑,惹得孩子们骑上他弯曲的背,唷唷地把他当马吆喝。而他只是笑,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