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庄村头长两棵柳树,悬悬地站于沙埂,沙埂边的土被水冲走大半,没有被水冲走的石头们将两棵柳树裸露的根紧紧围拢,春天发芽的树根挤出石头缝伸进河里,在水面漂来荡去。长柳树的沙埂连接进沟的小路,中午歇息时,两个村庄的收麦人都在树下的沙埂上乘凉,等待送晌午饭的人担来浆水面。浆水面是村里手艺好的妇女做的,打开水桶的瞬间,面香味浓,汤表面漂几粒胡麻油包裹的野葱花的浆水面是极品。高家庄人的浆水面是山丹花瓣炝的,切碎的山丹花红红的在汤上漂,有种欲说不能的感觉。吃饱饭的男人们无话不说,女人更是极尽所能,精力旺盛的男人们抱起口无遮拦的女人打情骂俏,更甚者,将女人追到坡上,滚进草地,惹得大伙仰头大笑。固城村人也不示弱,他们带来野性十足的山歌,让大家彻底从劳累中放松。
顺哥家的亲戚在孙家庄,亲戚中午请他到家里去吃饭。俩人路过一崖壁,天色陡然变暗,白云陡然隐没,忽听一阵沙沙声从崖底涌出,顺哥停住脚步,朝崖下俯瞰,见一条白癖破崖而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崖壁迸裂出偌大地缝。站在一旁的亲戚手指白蟒大叫:“看呀,大虫!”白蟒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好久才软弱无力地缩回崖洞。顺哥吃完饭回来说:白蟒千年万年地修炼,惊天动地地现身,为的是讨一个说法,完成其大业。可他亲戚一句大虫,就消解掉白癖千万年的修炼,一切全成了空。他说话时,天早放晴。后晌,大雨倾盆而下,白蟒讨封的崖上,一朵乌云盘旋而上,旋至高空化做一片红光,映红那面坡梁。顺哥说,那座山上的弯弯路全是一个挨一个的洞,山上种啥成啥,风水好得很,庄里出去打工的人挣的钱比其他庄里人都多,全是白蟒带来的福气。他说完吆喝两声到烂泥滩收豌豆了,看见白蟒出来讨封,记着说龙,龙啊!千万别说大虫啊!”
去烂泥滩地里收割豌豆的人还有后头河的芍药,她是从分水岭嫁到固城来的。两年前,生产队里收割烂泥滩地里的小豌豆时,发现豌豆早被人偷得所剩无几,大家纷纷议论是芍药偷的。她为证明自己的清白,给山神爷发下誓言:“如果烂泥滩地里的小豌豆是她偷的,就将有孕在身的女儿来弟生孩子时死掉!”谁知,来弟生孩子难产,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孩子是见不得人的事,若有人知,便被人踩住生不出来,更没有送医院的说法,乡村医院也仅有个赤脚医生,来弟独自在黑糊糊的瓦房里承受临产前的疼痛,折磨一天一夜后,活生生与腹中的婴儿死掉了。这事发生以后,村里还有女人承认自己偷过烂泥滩地里小豌豆,山神爷为什么把大家的罪孽降到她一个人头上?芍药哭着说:山神爷欺负她是分水岭上的人,她嫁到固城几十年,都没把她当固城人看!把野物吃掉的都算在她身上!她话还没说完,就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女儿死后,芍药哭了三年,三年后的一个傍晚,星辰满天,夜幕如雾,她坐于门槛哭叫女儿,哭得几欲昏厥。此时,死去的来弟突然出现,她伸手去抱,不料女儿甩手打她一巴掌。她回过神来,夜幕下再也找不到女儿。她捂着被女儿打疼的脸,痛骂女儿没良心!从那以后,她忍住不哭,她知道来弟的这一巴掌是为她好,可这个“好”,作为母亲的心再也承受不起,她在眼睛一天天的模糊里想,烂泥滩的小豌豆正在蓝天白云下一天天饱满,她明白,偷小豌豆时,天看见,地看见,豌豆地看见,她想来想去,把小豌豆想成她此生最大的仇敌。她终日重复:来弟是她咒死的。临死前她还一口咬定是自己的嘴有毒咒死了女儿。十几年后,她的大儿子外出打工回家时,为省下十块钱的车费,乘坐埋光缆的汽车回家,在距离村庄四十里的平泉村,遭遇车祸遇难。拉回家后,车主面对一贫如洗的妻儿说回去后给一万元作为补偿,车开出村庄后,那些人再也没有回来。
每年收麦子,田阿爸都要大放哭声唱山歌叫亡妻的魂,偌大的一面坡静得只听见镰刀割断麦秆的嚓嚓声,静得只听到田阿爸沙哑的嗓子里唱出的:“可怜的姊妹,你回来!”静得只听见女人们的抽泣声和山梁轻轻地颤抖!
村庄的夜晚是留给另一个世界的人喧闹的,月光是洒给另一个世界的太阳。夜半时分,月光溜下堡子梁,照亮熟睡的村庄,田阿爸白天唱山歌叫来亡妻的魂。他的女人去陕西当麦客时,给雇主背麦子,背得太重,导致大出血,回家没几天就过世了。田阿爸说她的魂每晚都要回来,给娃娃们缝衣服,劈柴火,给缸里担满井水,才趁着满天的星斗回去。女人趁月光回到家,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过后,传来刺耳的劈柴声。连续几个深夜,劈柴声在村庄萦绕不绝,吓得村人都不敢出门。一日早晨,遂心发现他家的后门朝河坝敞开,门闩不见了,他说明明夜里闩好的门,早上咋就自己打开了呢?建军家的铁锨放在墙根,锨把却不见了。田阿爸做饭时发现,他家房檐下的柴堆里尽是些劈成两半的农具把和扁担。他赶紧请来阴阳爷爷给亡妻安魂,祷告她不要乱跑,别吓着村里的活人,再说娃娃们也害怕。但是,听他自己说,每年夏收时,忍不住唱山歌叫来亡妻的魂,他才有力气收割麦子,才有种活在世上的心劲呢!
一个旋黄鸟叫醒村庄的黎明,传来一阵男人混浊的哭声,睡在被窝里的人谁也没有在意哭声从何而来。天亮担水的人说,秀姑昨晚生孩子,整整一夜,还是没有生出来。秀姑身高不到一米,年已四十多岁,她见人就说:“人比人没法活,马比骡子没法驮,金洋铃儿铜打的,世事真的人假的!”
在乡村,一个人的灾难就是一个村庄的痛苦,一个人的幸福亦是一个村庄的荣耀。在村民的几声叹息中,秀姑又挑起跟她一般大的两只水桶挑水做饭,碰到愿意帮她打水的人,她站在井台边一声接一声说麻烦了。然后,将高到她胸前的水桶挪至平处,蹲下去挑,前面的一只水桶磕到地面,水溢出来,后面的水桶紧跟着抬起来,她拧着身体走两步,后面的水桶磕到地面,水溢出来,如此一路磕磕碰碰到家门,她一次次准备抬腿跃过门槛,嘴唇动几下又停住,再抬腿,再动嘴唇,脸部的肌肉跟着动,数次后终于跨过门槛,挑回家的水溢得仅剩半桶,她拼命提起水桶将水倒进水缸,再去挑第二担,第三担,挑两担三担才是别人的一担。
几乎每年收安家凹的小麦必下雨,等人们冒雨跑回家,天气却一反常态地变晴了。未来几天内,安家凹上空飘浮细密如画的扫帚云。村人说“天上扫帚云,地下雨淋淋”。然而,禳解的办法不是等雨降落,而是给安家凹狭隘的土神说好话。据说安家凹的土神每年都要拿走一部分麦子,于是用下雨的方式与村民作对,延长时间,让成熟的麦粒脱落一些,才绽开笑脸,收回扫帚云让村民收割。
庄稼人了解土地,苟家阳山的地瘦,城墙背后的地肥,四亩子地不肥不瘦。河坝里的川地第一年种冬麦,次年种洋芋。土地有名有姓,比如化碌山、安家凹、后头崖、黑家崖、猪腰梁、苟家阳山、韭菜坡。土地的名字有沙埂上、城背后、玛瑙地、四亩子地、烂泥滩、城门洞,收割麦子的次序与土地的肥瘦有密切关系,肥地必先收割,瘦地的庄稼即使成熟也能等几天。庄稼进场,选过种子开始打碾麦子,那只越来越像大蟾蜍的碌碡停在场院当中,挡住来回跑动的骡马和翻动麦草的农具,但人们并不觉着它碍眼,心甘情愿地绕着它走。麦子进仓耕伏地,男人耕地,女人随后拔掉地里的草根,尤其是命长的水蒿根。耕完地,夏收才算真正结束。夏收结束,村庄里再也听不到旋黄鸟的声音,它们大多叫人收麦子给累死了。
四
收完小麦,隔河望去,田野尽是齐整整的麦茬秆之间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蚂蚱、黑羊和地地牛在麦茬秆上跳来跳去。河边的碾麦场里,男男女女集中抽种子。一只刚从老堡子飞来的乌鸦口衔几条细虫,飞进密深深的树杈,将虫子放在窝边,准备给小乌鸦喂虫子吃,小乌鸦围着老乌鸦,发出急迫的尖叫。乌鸦妈妈站在一端,嘎嘎嘎地大吼几声,训诫小乌鸦们排好队,不准乱抢。这时,树底下走来陈队长,听见几声凄厉的乌鸦叫声,心里一阵发紧,他朝树上望了望,见周围空无一人,加快步子往前走,又听见几声凄厉的叫,似乎还有几只小乌鸦幸灾乐祸的叫声。陈队长又看了看周围,依旧空无一人。他想这乌鸦是不是专门给他叫的,他又加紧几步往前走。乌鸦叫,晦事到。莫非他今天要遇晦事?陈队长越听越想越生气,以至怒气冲天,回家掀开自家后院柴门,提起门扇后的老土枪,装人火药,匆匆返回沙埂。大老远就听见乌鸦的叫声朝他传来,陈队长心想:我让你叫,我让你叫魂。他走到树下,端起老土枪,瞄准乌鸦窝,“嗵”一声轰响,树枝嘻嚓折断,乌鸦如树叶坠落,乌鸦妈妈大张嘴巴,小乌鸦憨憨地扇着小翅膀蹬着小腿。天地一时哑然无声,彻底宁静了下来。陈队长气已出,怒已散,晦已除,看看远处抽种子的人,自己的村庄在阳光下祥和美丽,井井有条,让他非常舒心。
陈队长正要回家吃晌午饭,头顶稀里糊涂飞来黑压压的一群乌鸦,他顺手抓起老土枪朝头顶“嗵”开一枪,数十只乌鸦从半空扑棱棱落下。一些乌鸦轰然飞离,又怪叫着飞回来,嘎、嘎、嘎……陈队长见乌鸦来势凶猛,大叫:“街道里人,碾麦场里人……”终没有回音,他脱掉上衣包住头,两手护住眼睛,狂呼乱叫,跌跌撞撞跑回家,一头栽进屋里,哆哆嗦嗦紧闭了房门,女人见他满脸是血,以为跟人打架,打开窗户看时,他家的院墙、房顶,全是密扎扎的黑乌鸦,像龙卷风在怒吼。上下街道的人也受到了巨大惊吓,不知道哪里飞来那么多乌鸦,不知道又有什么大祸临头,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乌鸦在陈队长家的房顶喧嚣着盘旋三日,第四天早晨飞得一只不剩,给陈队长家房顶屋后留下一层厚厚的乌鸦粪便。事后,陈队长逢人就说乌鸦惹不得,惹下了不得。”
夏收正忙时,引儿抱起红布针线包回到娘家,一向笑嘻嘻的建军,当晚点燃两床新婚的红花绸被,气得哇哇大哭。建军妈清扫了儿媳妇留在院里的脚印,包起来压在后院的石头磨盘底下,到庙里求得一道咒符,烧在石头磨盘旁边,诅咒跑掉的儿媳妇折断双腿。闲下来的雨天里,二阎王阿婆的两只黑羊回来了,阿婆说是山神爷替她找回来的,她扑通跪下先给山神爷磕了三个头,再给瘦骨嶙峋地站在门前咩咩叫唤的两只黑羊打开门。
夏初的蟒蛇与端午前夜的大雪,都没有给村庄带来灾难,恰恰相反,当年的小麦丰收。村民念叨:薄田不枉苦心人。都说那年的粮食产量可以和1958年的粮食产量相比,1958年的粮食还给苏联老大哥了,人民挨饿饿得值,只要国家不欠债,还怕人民没饭吃。二十年后,固城农民终于过上不愁吃的好日子。
好事的一只脚刚进门,坏事的另一只脚就跟着迈进门槛。村里的水井一夜之间干涸。大家寻找井水干涸的原因。有人说是拉二胡男人的女人弄脏井水,冒犯了龙王爷,龙王爷将水收走,还给了分水岭上的水眼。人们的骂声水一样淹没女人的身影,女人上吊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没有换来村民的同情。井水长时间干涸,人都到城墙里、高家峡去挑水。阴阳先生看下好日子,请山神爷跟他一起到分水岭去要水,回来念了三天经,跪了三天石头。祭拜焚香之后,男人们下井淘出淤泥和乱草,清理完毕,鸣放鞭炮,隆重奠祭一番,期待井水年年月月如月满中天,滋润村庄。
七月底,一场罕见的暴雨从大湾梁席卷狂风而来,蓝色闪电跟着雷声将天空划成碎片,雨倾盆而下,剧烈的雷电击落大柳树上的一根横向主干,几十只鸦雀坠落树底。雨下了两个时辰,固城河裹卷泥沙汹涌而来,院墙摧毁,两头牛爬在固城河面,跟着翻卷的大浪朝永坪峡而去,大柳树下的鸦雀被洪水带走,一只都没有留下。次日清晨,霞光穿过被雨洗过的晴空,天地又一片祥和。
父亲请来几个年轻人,搬下压在我家后院墙的大柳树枝,平放在后院,夕阳映红天际的傍晚,树枝上站立一排静悄悄的鸦雀。沉寂好久的二胡声随着井水的盈满重又飘荡于村庄。
一日傍晚,母亲做好饭菜去看望死里逃生的秀姑,回来说她去时秀姑挑水去了,等了很久才回来。母亲说着命苦的秀姑,数着凋落花瓣的牡丹,共36个花骨朵。母亲说,能开36朵花的牡丹树皮可以作药用,人若长出36颗牙齿,就能做大官了。那一年,我12岁,曾偷偷数过自己的牙齿。那一年石墙边的牡丹开出36朵花,竟是别样的花繁叶茂,却被忙碌的夏天疏忽了它们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