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秋风吹打,四野清冷,像要吹走秋后短暂的温暖时光。秋收后的平川坡地枯叶荒草,有种昏昏欲睡的疲倦。而高半山坡地的胡麻追赶秋风成熟,黄灿灿的胡麻小脑袋被风吹得东藏西躲。寂寥秋野回荡上店子村或侯家沟村人的山歌:
从前你我咋好来?
胡麻地里拔草来。
牛娃吆进沟脑里,
看不见身子头绕哩!
农人肩搭麻绳走进地,先掐下一颗胡麻脑袋,剥开数一数,便能估计出一亩地的产量。俗话说胡麻上九,一驮一斗。”意为胡麻小脑袋里有九粒籽,一匹骡子驮起的胡麻就能打一百斤籽,只有土旺节气播种的胡麻才会有这样的好收成。
割小荞的时间仅次于收胡麻的时间,化绿山、陈门洞往上,迟开的野花,在风中摇曳,马青草匍匐山道,山里的秋风一搅和,凉飕飕的秋雾呼啦啦升起来,裹住方才还亮晃晃的太阳,秋雾落下即成秋雨,山野瞬时失去生机。小荞又名苦荞。面粉呈绿色,性凉、微苦。苦荞是秋庄稼里仅次于胡麻的尊贵作物,是做黄酒的上等原料,叶、茎碾成细末,是冬天喂猪的好饲料。苦荞面有一个极诗意的吃法,把搅成糊状的苦荞面发酵,用温火烤熟,再将黄绿松软,香甜四溢糕馍切成方块蘸荞花蜜吃。
最具浪漫情调的秋收,是在月光下收割小豌豆。吃过晚饭,一袋烟工夫,月亮就从堡子上露出脸盘,上磨队长脚踩月光从村头喊到罗家沟割豌豆喽,到罗家沟割豌豆喽!”人们拿起割镰、麻绳,无需隔墙约伴拉伙,朦胧月光下便有人走动起来,山路添一串脚步声和谈笑声。月光洒满夜空,黑暗世界披件银色衣裳,轻悠歌声从豌豆地升起:
豌豆角儿掉下崖,
心疼嘴脸转过来。
心疼嘴脸你不转,
给的针吗给的线?
月亮似一面沧桑铜镜映现山峦沉寂斑驳影子,山峦徐徐靠拢,夜霜随高高低低的歌声降落,不知不觉头发湿润,豌豆苗成捆压在背上,月光也像完成了使命,于农人一道走进场院,待农人回家后,月亮爬过山头钻到更高的云层里去了。
秋尾,闲暇下来的农人三三两两聚一起下棋聊天,听陈阿爸说当年上下河里发生的奇事怪事:杏花嫁给王七的儿子海海。结婚时,杏花娘家人吹着唢呐,背着红板箱,将杏花背到王七家,王家人吹着唢呐,放着鞭炮半道迎接。可好日子不长,小夫妻动不动打得鸡犬不宁。一天,杏花为做饭的事与婆婆争嘴,几句话不投机,就抬起铁火盆朝海海娘砸去,人没有砸伤,海海娘的魂当时就吓没了。她喊来儿子将杏花痛打一顿,杏花哭着跑回了娘家。
杏花一年没有回来,王家一年没人去接。有人说,杏花爸又用三千元卖了女儿。
王家娶杏花借亲戚家两千元,账未还,人先跑了。于是,王家请来阴阳先生愿花一千元出气,阴阳先生接过钱,凌晨三时与王七到爷庙,阴阳先生写一道大字里套小字咒符,咣一锤钉在神龛上,上香点蜡,打卦问路,十个苍老的手指缠绕拧扭挽诀,献猪头,烧十亿元冥币,恭恭敬敬请来阴间主司生死簿的阎王爷。阎王爷怕违背天理,不敢擅自做主,又经不住猪头金钱的诱惑,在阴阳先生的循循劝说下,阎王爷一狠心,当面用毛笔划去杏花爸32年阳寿。时隔不久,架子车拉着杏花爸到县城去治病,杏花爸不痛不痒,不喊不叫,硬是查不出什么病症。三天后,他们又拉着他回来,没进庄人就去了。
庄里散步的瞎眼算命先生识破了机关,向杏花娘告了密。杏花家人四方打听,请来那位无名无姓的阴阳先生,愿花二千元为杏花爸报仇。阴阳先生收下钱,写一道更严厉的咒符,凌晨三更与杏花哥去爷山。阴阳先生咣一锤把符钉在神龛上,上香点蜡,打卦问路,打了又打,把卦摔得脆响,弹得老高。阴阳先生脸色苍白,十个瘦长的手指缠绕拧扭挽诀,咬牙切齿,又唯唯诺诺,献上猪头羊头,烧二十亿冥币,请来黑风罩脸的阎王爷,阎王爷忧虑片刻,觉得一不做,二不休,闻闻肉香,掂掂钞票,心安理得地拿起毛笔,又划去王七31年阳寿。第二天,王七正在桌上喝一杯解恨酒,吃一口舒心菜,突然从発子上瘫软下去,王家人赶快用拖拉机紧急送往县医院,县医院化验血液、X光透视、查肝功、做脑电图、心电图,请来医院内外科最权威的医生会诊,王七不痛不痒,还是查不出什么病症。三天后,王七竟清醒过来,口里咕噜:“报应啊,报应!”说完咽了气。
两个月内死了两亲家,震惊了十里八乡人。村民都愤怒了,他们悄悄寻找无名阴阳,发誓要撕成两半,烧死在杏花爸和王七坟前。可那阴阳先生始终没有找到,只有拄着拐杖的瞎眼算命先生,时不时在村里游荡。
当男女老少津津乐道重复讲述这个故事,媳妇们都一反常态地孝顺起公婆。几天后,黑崖沟刘家的房子被天火点燃,大家放下手中的活,提起水桶去救火,两个时辰才将大火扑灭。烧掉的是三间偏厦茅草房,是刘家祖先留下的遗产,刘老大跪在引燃的麦草垛前,哭天号地,大骂其妇。事后有人说,茅草房是刘老大的女人点燃的,刘老大几年前将二女儿卖给甘谷人,拿了人家三千元。现在女儿长大了,与县城的一个小伙子相爱,刘老大知道后,将女儿锁进屋,不让出门,做母亲的见女儿受不了那份煎熬,便将茅草房点燃,趁大家救火的机会,打开门锁放走了女儿。
刘老大气得一病不起,到死没有原谅女儿。
四
深秋的后半夜,李家爷带着一生的孤傲与缺憾离开了村庄,把一个地主和农民对土地的理解带进他曾播种过的黄土。送葬那天,李家爷用秤砣打过的顺心,抬着他的棺房,不让任何人替换,一直把李家爷抬进四亩子地,跪在潮湿的坟墓前,给李家爷磕了三个头。
又过了几天,到凤龙山赎罪的母女,穿戴整洁走下山,搭乘北河村的拖拉机回家去了。
树叶落光,琢木鸟更加殷勤地啄树干,脆弱的阳光从老城墙上慢慢移动,映出墙壁上飘摇的蒿草。藏人土洞的秋虫,披着黑甲的硬壳虫,开始忙忙碌碌从收割后的土地上,储藏过冬的粮食。大燕飞回南方,鹞鹰飞到更深的林子里。鸦雀野鸟也开始忙活起来,它们收集草籽和遗留在地面上的粮食,准备度过漫长的冬天。对鸟类来讲,秋季已经意味着危机的提前到来,秋风吹乱它们美丽的羽毛,它们的歌喉也变得急促。野兽在夜里向村庄靠近,堆在院墙根的包谷被啃吃,洋芋窖被踏坏,冬白菜被连根拔起,后院墙被挖出豁口。天亮,野兽们回到山里,人只得抱些河边的石头垒在豁口,堵住野兽般的风。
午后,太阳给村庄洒下一阵暖意,堡子梁顶流溢道道红色光亮。女人们手臂通红,蹲在河边腌制过冬的雪里蕻,丝毫没有感觉到王阿姨家的母牛从堡子梁上滚到后头河的核桃树下,母牛和腹中将要出生的乳牛一起摔死,母牛大张的嘴正对固城河,好像有诉不尽的冤屈。王阿姨哭喊着山神爷,赔我的牛!”跑进山神庙里,一头撞在神龛前,要死给山神爷看。她一个劲地埋怨山神爷咋不挡住滚下山的牛?大儿子举着石头跑进庙里,要山神爷给他一个说法,否则要砸爷案,弟弟妹妹们站在庙外放声大哭。村民们无不唏嘘落泪,痛恨山神爷不务正业,做出如此不可理喻之事,怎么有脸见一年到头敬奉他的乡亲们?一家人的哭声让那个巨大的秋天,如一根根尖针刺痛秋收后的原野。
傍晚时分,王阿姨一路哭到顺哥家里,又要死给这一家人,她一头撞到顺哥身上,非要撞死不可。顺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她推来搡去,哭得死去活来的王阿姨哽咽着说我到堡子上放牛,你的儿,宽宽在河坝里喊:你的牛滚坡了!,连喊三遍牛就滚坡了,他的嘴里有毒咒,把牛活活给咒死了。而那时,山神爷巡山去了,没来得及能拦住滚下山的牛,不怪山神爷!我今天就要死在你家里!”顺哥听罢,转身打了宽宽一耳光,问他是不是真的?宽宽说真的。顺哥当下气出病来,给王阿姨说:明年的地我们给你耕吧!啥时候,你买上牛了,啥时候停!王阿姨说,你说得好,我到死都买不上牛!顺哥说,那我就给你耕一辈子地!顺哥两口子硬把她抱到炕上让吃了饭再回去,没想到她就晕过去了,顺哥赶紧请来上磨先生给她输葡萄糖,王阿姨才缓过劲来,她哭一声吃一口顺哥媳妇特意为她做的鸡蛋面,吃完爬起来回家了。当晚,挨过打的宽宽躲到戏楼上的麦草堆里去睡觉。一家人四处寻找,天亮都没有找见人,顺哥媳妇哭喊着儿子的名,跑到王阿姨家,当即就要死在她怀里,大骂王阿姨逼死了她儿子。两个女人抱住一团,哭天抹泪,一旁劝架的人竟分不清谁对谁错了。
早晨,睡醒觉的宽宽从戏楼上跳下来回到家里,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而母牛的死,让村民感到不安和震惊。村里的牲畜是交给山神爷管理的,看管牲畜平安无恙,也是山神爷分内的事。莫非是王家打错了院墙,挡住了山神爷巡山的视线,还是王家的人偷偷骂过山神爷?阴阳爷爷主动到山神庙去卜卦敬神,祷告山神爷多关照村里的牲畜,少留恋山中景致。
与此同时,婚后十年不育的荞麦生下女儿,这个小生命的诞生似乎平息了村庄发生的所有恩怨。在她家满院飘起的破尿布片底下,东倒西歪的蒿草丛中,黄菊花如秋天的寓言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