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夏前几天,大柳树下的水塘里,青蛙彻夜鸣叫,女人挑选出最好的洋芋旋成种子,准备点种。谷雨时节常有春雨降临,夜雨昼晴的天气,有利于农作物水分的储存和土地保墒,此时也是白杨树叶绽开叶片圆满之时,这几天点种的洋芋会听着时间的声音长,能在伏旱前长出茂密藤叶,像座座小厢房一样封住洋芋藤蔓,让洋芋注人更多的淀粉,到秋天树叶变红脱离枝条时收获,每窝能长出四颗一般大的洋芋来。
固城的立夏节气是气候学的,连续六七天气温居高不下就是夏季了,而张家大山、堡子梁、田家老山还是绿荫冉冉的暮春景色。
五月初四深夜,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像一场阴谋,将村庄的庄稼几乎全部扼杀。牡丹花的香气被深夜的雪带走,野芍药的花瓣被雪打落,河对岸黄灿灿的油菜地里白雪皑皑,田野一片冰清玉洁,庄稼在雪层下面呻吟。放牛娃在张家大山点高山,傍晚吆着牲畜回来说,崖城梁昨晚将一个敬神的外地人冻死在庙门前,敬神的人都能给冻死,老天爷收人好坏都不分,把人冻死在杏黄的麦地边,饭到嘴边都不让人吃,怕不是一时糊涂?傍晚又有人说,昨晚高家庄冻死两头牛,早晨急疯了两家的女人,天爷的心瞎了!恰恰相反,端午节这天的太阳极其明亮,刚出山就消融了山野平川的雪花,虽然冻死了人和牛,庄稼的魂还是被山神爷给收回来了。
因为端午节的雪灾,后头崖上的毛桃树枝大多被人折断拿回家避邪去了。陈阿爸手举桃树枝条,掐掉上面的花苞对河边淘菜的遂心妈说:“你说,天爷麻烦不麻烦,下雨就下雨吧,还变成雪来下,我今儿把桃树枝压在枕头底下,让它在空中就变成雨。”遂心妈笑笑说:“桃树枝长在树上都把天爷没治,你折断还能治。”陈阿爸诡秘地说:“人睡着跟死人一样,啥事都能做成!”遂心妈吓得没吭声,看着陈阿爸走远了,喊遂心赶紧到后头崖去拧几根桃树枝来压在枕头底下。她这一喊,后头崖上的桃树当天就被人连砍带拧破坏光了。
顺哥门前的弯弯柳,几年都不发芽了,光秃秃的树干时常拴过路人的牲畜。今年却意外生出几片绿叶,一家人围着弯弯柳惊喜半天,顺哥还特意从化碌山挖来一捆酸刺,栽在弯弯柳周围,担来一担井水浇灌,用黑火炭在门墙上面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黑字弯弯柳树上不许拴牲口,违者罚款两元。”
傍晚,从永坪峡上来的人说,峡里开上来一辆拉救济粮的卡车,车刚到远门村,就被一条从天而降的大蟒蛇当道拦住,蟒蛇落地变大变粗,惊魂未定的司机吓得原路返回。顺哥听说后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跑到门口看弯弯柳有啥动静,却见那两片叶子早巳被人揪掉。他跺着脚骂自己的老婆死到哪里去了!正在擀面的老婆听见骂她,手拿擀面杖不骂顺哥,却骂那个没良心的揪了弯弯柳的树叶,骂了半天原来是自己的小女儿揪掉的。看热闹的人哄笑着散去,顺哥赶紧拿上香蜡气呼呼地到山神庙去敬神。
两天前,二阎王阿婆的两只黑羊在罗家沟走失,她爬过两道梁,到化绿山顶也没找到黑羊,天黑下山,怀抱黑羊爱吃的旋风草,胶鞋注满了水,一拐一拧走进村。逢人眼泪汪汪地说我还想死了让两只黑羊给我拄柱杆(男性儿孙给逝者的坟头插的木棍缠白纸叫柱杆,一根柱杆代表一个儿孙),羊先没了,死了谁给我看坟里?”第三天,黑羊还是没有回来,阿婆站在下磨梁水渠边喊叫黑羊回来,黑羊回来!人们听见阿婆凄凄楚楚的叫声,都跑去劝她,让她给山神爷许块红匾,他老人家就会替她到化绿山将黑羊找回来。阿婆说苟家河里人的牛丢了,山神爷被他们接走还没回来?”说是山神爷还没回来,阿婆的堂桌上已烧过三炷香,她两天前已给山神爷说过了。
天亮时,大柳树下冒起一股黑烟,引弟紧捂腹部,像木头人一样拿根柴棍搅大柳树下的柴草。原来,她昨天向安顺家借的两斤麦子面,被两岁的儿子拌进了六六粉。她烧掉麦子面,在大柳树下放声大哭,安顺妈跟着哭,摇着她的肩膀劝道早知道就不借给你了!”
对粮食的需求让人忽视了亲情,大人们骂娃娃吃不死的。这多少有些戏剧性,孩子们本来吃不饱,大人们还在一个劲地咒骂。男人女人骂人的话,河流一样汹涌,淹过昏暗的茅草房,像一种释放压抑的兴奋剂,在村庄漫延。眼看着麦要黄了,很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
夏收开镰前,村民们整理生满芽麦、天萝卜的碾麦场,大家齐刷刷蹲一排,打诨骂俏,拔掉野草。牲口拉着木耱来回磨平,再拉碌碡碾压,碾麦场碾压得像抹了层胡麻油。厚厚到墙脚抬碌碡时,发现碌碡底下卧只大蟾蜍,蟾蜍鼓起眼睛望着厚厚一动不动。当时,太阳快要落山,沙埂地里的麦子早晨还是青的,那阵子就黄了一大片,太阳浓缩在那块地里,像一团燃烧的火烧云,旋到半空一下不见了。场院里的人,都看见了那片火烧云,上磨队长盯着沙埂地说有来头哩!有来头哩!”
上磨队长扔下手里的野草,到山神庙去卜卦,回来神色凝重地说:“今儿动了太岁老人家,您老人家看在山神爷的面子上,就放我们一回吧!”说着那蟾蜍竟朝场院的矮墙爬去。大家将碌碡轻轻推回原地,整整一个夏天,碌碡四周长满野草,草爬上碌碡,碾场的骡马只好绕开它跑,夏天结束时,爬满野草的碌碡越来越像大蟾蜍,人们不知不觉把它当神看。
蟾蜍的事刚过两天,到高家庄借牲口的胖娃子看见有个年轻漂亮的陌生女人坐在戏楼前,手里拿把剪刀剪蝴蝶,剪了烧,烧了剪,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鸡蛋,放在灰里烧,一边已焦,一边还是生的。他走过去问女人,女人只顾剪蝴蝶,头也不抬。胖娃子跑去把这事给村口的多娃子说了,返回却只见一堆纸灰和一个没烧熟的鸡蛋。
几天后,放羊的陈六看见,陌生女人在大湾梁上的麦地里打滚,从上坡滚到下坡,如此不停地滚来滚去,即将收割的麦子被她糟蹋得像碌碡碾过的一样。陈六朝她大喊两声,女人拔腿便跑,一口气跑到后头河的林子里,一跃攀上柳树,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荡秋千一样,若得看热闹的孩子们手舞足蹈。女人在空中晃来荡去,突然掉下树,昏迷不醒。看热闹的孩子们喊来大人,将她抬上戏楼,掐人中,灌凉水,折腾半天,女人醒过来时,就成了正常人,说自己是礼县城边的旧城里人,十几天前,两岁的儿子生病夭折,她就急疯了。女人说完她的遭遇,像得到了启示,起身谢过救活她的人,头也不回地到凤龙山去修行。半个月后,她的老母亲也来到凤龙山,说是她的罪孽传给了女儿,她要陪女儿一起赎罪。于是,母女俩每日从凤龙山顶到山脚下挑水给庙里的道人喝。冬天,山路陡滑,娘俩将四只水桶摆在庙院,接天上飘洒的雪花给僧人和自己饮用。一年后,母女俩去云南、贵州、四川化缘,用化缘得来的钱买木头修了几座庙。
二
初夏来临,菜园里长出翠绿的米兰菜,母亲拔一篮米兰嫩芽洗干净倒进沸水,翻两下捞出来,放进凉水盆里泡一会儿挤掉水,加蒜盐醋泼热油吃。我们隔三岔五地吃一顿米兰菜,时间久了,便感觉不到米兰菜的特别之处。米兰繁殖快,开红与粉红色花朵,花朵柔软轻盈,周身散发神秘气息。花谢后,结花瓶形果实。父亲用母亲做针线的针,在果实皮外划十字壕沟,针过处流羊奶似的液体,一会儿凝固成一滴黑色固体。次日,父亲将那颗过夜的固体,用小刀片刮下来,极其小心地盛进小盒子里,划过十字的果实依旧在时光中摇头,等到秋风乍起,母亲连根拔掉米兰,架在院墙,晒干剥开果皮,取出里面的小颗粒种子砸成细末,拌胡麻油烙油饼,空壳用来煮肉。每年正月初八接爷看戏,给山神爷煮猪头,都要放一大把米兰花空壳,母亲淘洗那些空壳的神态,有种莫名的神圣感。
多年后,我才知道米兰花就是传说中的罂粟花。
夏天到山里摘蕈子是小伙伴们暑假最愉快的时光。过河,走进铺满沙石的苟家沟,沟里泉水潺潺流,绿叶红花渲染着深沟的寂寞与孤独,嗡嗡乱飞的野蜂盘旋在野花之上,冬花的大圆叶,一株接一株搭起奇形怪状的草蓬蓬,山路通向高山雾顶,朝沟底倾斜的豌豆地将东边的苟家阳山与西边的华绿山双双揽人怀中,喷薄欲出的红日后面,北秦岭连绵不断的山峦,前前后后涌将而来,那是永远走不尽的山峦,是每天太阳升起的地方。
早晨,小伙伴们打两腿雾水,爬上山梁,满山满坡的蕈子,像点点薄雪覆在绿草叶上,香甜扑鼻,石头上的苔藓和蒲公英也在暖风的鼓动下展开舒心的笑容,锦鸡翘动长尾巴,蹦跳几下便消失在浓香滞留的绿草丛中。小伙伴们坐在青草丛齐声喊打叉叉,打不过了叫丫丫。”看谁先摘满一笼蕈子,最后一个要叫最先摘满一菜笼蕈子的人“丫丫丫丫”要给她帮忙摘蕈子,直到摘满菜笼为止。几百亩大的荒地全是又大又甜的蕈子,女孩子摘蕈子的手像小鸡琢食一般,摘得最高兴时,听见白杨林村割洋麦的人喊:“打狼,娃娃狼来了,打狼……”我们回头看时,对面山上几个男人拿着镰刀乱舞,女人拼命喊叫,待我们朝四处找狼时,狼早已消失进山林里。
那是我第二次遇见狼,村里几乎每天都有碰到狼的人。
夏天夜短,黎明时分,大柳树上传来“旋黄旋割,天打了不怨我”的叫声。头伏前两天,旋黄鸟追着农人的身影叫,人走到哪块地,旋黄鸟飞到哪块地,生怕人听不到。村民在旋黄鸟的叫声里收拾骡马鞍架,簸箕镰刀,准备夏收。固城的麦子历来头伏开镰,非常准时。随着固城河两岸的小麦一天天变黄,旋黄鸟的叫声从早到晚如急急雨点,一刻不停。
最早收割是苟家阳山的坡地麦。六月的苟家沟,石头晒得发白,水涧晒得干涸,沟里长卷曲的水角、羊角、毛角、鸡娃菜,浓烈的蔡菜腥味充满裸露白石头的深沟,石头密布的坡梁盛开花瓶似的蕈子花,阴坡白杨林村堡子上的麦还摇曳绿浪,阳坡就动镰了。固城人最看重“火里秀”麦子,意为伏天炎热太阳下收割的麦,才是上好的“火里秀”。这样的麦子磨成的麦面可做十斤的烧馍,擀的面条未入锅就散发浓浓清香,是礼县北部高寒地区最好的面粉。收麦时节,人到麦地,骡马狗猫跟一长串,搬家一样。半岁的小春生爬在妈妈背上的背篓里,一路给逗他的小伙伴们咯咯笑。
苟家阳山的九亩倾斜坡地,平地麦长势还好,坡地大多是稀疏的薄麦,只能捎带而过,倒是一坡一坡的天萝卜长势极好,因为路远坡陡,除掉满地的天萝卜是件极难的事,每年春季都要从这块地里背回去几百捆天萝卜喂猪,到收割时,地里最多的依旧是天萝卜的身影。
收完阳山麦子,即收高家庄半坡地里的麦,这是村里最远的土地,半坡的麦田都是些不规则、窄溜溜的坡地,坡高处连接幽深密林,林子里生黑刺莓、架芦蔓、红柳、木龙头、刺蕻蕻,山的另一面是属天水管辖的土盆村。这里曾是1936年西北人民自卫队与胡宗南部队激战过的地方。当时,驻守在堡子梁上的柴宗孔总指挥,就在那场战斗中严重受伤。柴宗孔被抬至朽木头沟村后,挣扎着掏出党证,问到那里了?答朽木头沟。”他听到回答自言自语道人名犯了地名,我不行了!”说完便闭上了双眼。当时,朝阳寺万里霞光,鸟儿在晚霞中盘旋,霞光中飞来一匹白马,将柴宗孔驮起飞走了,后人从此称他为“白马将军”。
三
半坡里有条沟,沟里尽是蘑菇样的冒水泉,从地底冒出的水泉紧裹软沙,烟花般喷涌,喷涌而出的泉水汇聚于崖边的花草根部。手提瓦罐的娃娃们打好水,将一朵朵水蘑菇抹平,挖出泉水沙石的根,沙软如棉花,不停地从水底冒好看的泡泡。被娃娃们挖掉的冒水泉,第二年夏天又会长出新的,等待夏收的娃娃们来提水,来破坏,像是跟娃娃们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