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磨队长还想说话,却见北河的拖拉机飞快穿过白杨林到上街去了。他大声问在河对岸背粪的少少:“咋了?”少少高声回道:“安顺媳妇生不下娃,要送城里!”上磨队长转头对川地点种包谷的人喊叫:“安顺媳妇生不下娃,要送到城里去!”女人们赶紧放下种子,过河跑到上街去了。大家把安顺媳妇抬到拖拉机车厢,安顺和他妈从两边围拢,他妈颤抖嘴唇叫山神爷,前来送行的女人同声叫山神爷千万保佑。拖拉机颠簸着开出村庄,安顺爸手拿麻纸尾随远去的拖拉机到山神庙去敬神,返回到卫生院门前,看见拖拉机返回来了,吓得浑身打战,问跟他说话的顺哥:“拖拉机咋开回来了?”顺哥张大嘴说不出话,他快步朝拖拉机跑去,高师傅笑眯眯地对他说:“颠了几下就生了。”安顺隔车厢喊叫:“放心爸,生了个女子。”安顺爸叫一声山神爷,你咋这么灵的来?”赶紧到商店扯一尺红布又给山神爷挂匾还愿去了。
尽管阴坡背山处积雪堆堆,冰挂成串。松树掩映的坟地,野苜蓿在清明的凉风中吹生而出,一丛丛生满坟茔墓冢,脱蛹的小白蝴蝶翩跹飞舞。人们用菜笼提上冥钱、热酒、花卷、腌肉、凉拌苜蓿去墓地上坟。两根烛火敬献墓前,热酒祭奠,香烟缭绕。将旧年的心病遗憾说给青绿的田野,将新一年的计划说给地下的故人,一时间纸钱乱飞,阴阳两知。清明风多,风吹得坟墓上的黄白纸钱哗哗飞。放学的小学生们,偷偷跑进墓地,取下坟墓上飘舞的纸钱,折叠起来,装进书包,用来写字。父母心里害怕,叮嘱自己的娃娃,真要写字的话,就取你爷你婆坟上的钱来写,千万别偷人家的,偷多了,你爷你婆在阴间还不起,要挨饿,我们给他们的钱都会飞到人家手里,他们就成了乞丐。
三
春播闲暇的夜晚,会讲故事的光棍遂心,总在夜晚走过长长的堰渠梁来到我家,他忐忑不安地推开木门,咧开嘴张望着将脚伸进来,抬脚坐到炕沿,拿起火盆边的火钳,翻动盆里的火星,好像他来是为翻动灰烬里的小火星。他讲白菜精的故事:说有一家人种的白菜,其中有一棵一直长在菜园里,长到降霜,长到下雪,非但不老不败,还一日胜一日地娇嫩。主人把它当成宝贝,给来人炫耀。一日,主人家里的饭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主人看着却不敢吃,第二天还是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主人受不了饭菜香味的诱惑吃起来,吃完什么事也没有。这家人从此过上好日子,不再去地里干活。一天,他们转悠回来,发现饭桌上没有饭菜,正纳闷时,听见一女子说,从前你们一家人很勤劳,我就化作白菜精来帮你们,现在你们重新回到人的懒散上,从今以后,你们还是自己好好种地过日子吧。
又一晚,遂心又讲白菜精的故事一天,他到林子里去砍柴,看到一棵松树上长一棵白菜,就想把它给砍下来,不料,他刚一伸手白菜就变成女子,女子长得太好看了,他深深爱上了她,女子也非他不嫁,他们结为夫妻,过上了幸福日子。”长长的春夜,他讲河流、土地、山神、牲畜、爱情的故事,讲到动情之处,每每掩面涕泣,推门而去。一天,父亲与遂心去苟家沟耕地,俩人谈到邓小平,父亲对邓小平当时的处境表示遗憾。耕地回来后,遂心放下耕具,向公社汇报了父亲的反动言论,当晚,父亲没有来得及换掉身上的夹袄,苟家沟野草莓的气息还在他身上盘旋,就被抓走了。这是母亲在那片土地上,一辈子都没有想通的事情。父亲抓走以后,母亲承担起生产队的所有体力劳动,还要接受大大小小的批斗,常常半夜咳嗽得吐血而醒。
父亲被关进监狱又送去劳改。一日中午,公社来人告诉我们,父亲无罪释放了。父亲回家后,有一天路过小学大门去吊沟梁驮麦子,在学校大门口给我一颗冬梨,我怕同学们看见给老师打小报告,便把冬梨埋进学校后院的土堆里,想等放学后拿回家去。可还被同学发现,不但丢了梨,还被大田老师在全校师生面前批评了,连父亲的“反革命”罪行也一起批判了。当时,我在集合学生,小小的身体与老师并排站立,站在二年级前排的大妹,当时就哭了。放学后,我拉着大妹的手站在篮球架下,等待学生离开校园,等待夜幕一点点降临。回家后,到高家园子去拔猪草去,当听到夜色中传来父亲叫我的声音,就使劲捂住耳朵。父亲喊着我的声音从大柳树下绕到下磨河坝,淌过河爬到沙埂上,声音越来越模糊,直到我听不见。一会儿,大柳树下又响起母亲、二哥、小妹的叫声,我才一声不吭地回到家。
改革开放后,父亲开起醋坊,遂心拿两个鸡蛋来换食醋,父亲按住他的手说把鸡蛋拿回去吃吧!”然后打满满一瓶醋给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父亲,关于那个人,他们之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曾经问母亲那个人过得怎么样?母亲没有正面回答我,却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不怪人家!”
四
山野敞开美丽,各种花草树木都是我们的。
上小学时,每天下午放学,和红梅儿、瑞心、平娃们,悄悄溜进水泉湾的菜子地里,摘满满一笼油汪汪的菜叶,爬到坡上晒暖和的太阳。听红梅儿说,晒了会太阳我就睡着了,有只补丁虫在脸上爬来爬去的,我都没有醒。那天,我们偷了满满四笼队里的油菜叶,要等到天黑才能回家。几个娃娃在太阳下昏昏欲睡时,听见苟家那坡村里人喊叫:“娃娃,狼来了,狼来了——”待我们看见狼时,狼就蹲在距离我们不到五十米的半坡上。瑞心说快跑,再不跑就让狼吃了。跑到半路,迎面跑上来的几个手拿木棍的人,骂狼吃的快跑啊!喊叫:“打狼了,打狼了!”那时,村里早乱了套,母亲们在河边哭声大作,嗓门都喊哑了。
春天的苦钙菜和灰灰菜是小伙伴最爱的野菜,每次去田家沟拔野菜,都要多拿一只布袋,从地的一头拔一把放一把,一直放到地的另一头,再拔回去的时候,用布袋将野菜一把把装起来。拔好当天的野菜,还要找到第二天拔的地方,田家沟阴湿,四季都有各种树叶落在沟里,树叶厚的地方,也是野菜多的地方,有树叶保暖的土地,定有厚厚的野菜。寻找野菜时还会发现藏匿进树洞的油蘑菇,发现油蘑菇就像发了财,摘过蘑菇的树洞要打上记号,第二天再来时,提一包炕灰撒进树洞,油蘑菇会长得更快。有时,遇上蚂蚁搬家,蚂蚁们在树叶上跑来跑去,我们捡起树叶,扔进水里,看蚂蚁们在水面挣扎再被流走,高兴得拍手称快。有一次,会儿说,她那天把蚂蚁扔到水里,回家剁猪草就把手给剁了道口子,没准是她扔到水里的蚂蚁来找她偿命哩!听了她的话,瑞心连声叫自己的魂回来,回来喝奶奶来!大家赶忙把馍馍揉碎,撒向溪水,给蚂蚁叫魂。回家的路上回头看田家沟时,感到站在沟里的树在用眼睛瞪我们呢!
小伙伴们忙着拔野菜,与会儿家一墙之隔的忠厚老婆,后半夜生下春生。半个月后,我跟着母亲给小春生送添奶的空心馍,看见襁褓中的春生努力睁开一只眼睛看我,母亲说那是听声音哩,他的眼睛还看不到坐在炕沿上的人。
大柳树枝繁叶茂,庞大的树冠投下大圈阴凉,早晨耕累地的牛都在树底下吃草,旁边高家园子里的甜菜蓬蓬勃勃。住在我家三道隔墙的王妈,在高家园边的水渠边拔猪草,她拔满一笼水芹草,经过大柳树时,突然昏倒。背蒿柴回家的懂儿看到躺在地上的王妈,赶紧放下蒿柴喊叫:“来人啊!来人啊!”正在河边淘菜的会儿妈没顾上提菜笼,跑过来帮着抱起王妈,王妈睁开眼睛问咋了?会儿妈问你咋昏倒了?”俩人将王妈扶回家,三个月后,王妈就病逝了。
王妈属羊,女人属羊命苦。王妈又偏偏住在大柳树下面,人都说大柳树什么都好,就是容不下属羊的女人,要是王妈住得离大柳树远一些,即使大柳树想着要叫她,那也有个排序,叫走了引儿妈才能轮到她。可引儿妈说,王妈离大柳树比她近,还有个完整的家,有男人有儿女,她身上的杀气是平均了的。可她男人走得早,又没个儿子,大女儿嫁了人,两个小的还要靠她养活,大柳树再没良心也不可能让她丢下两个女儿不管,再说她男人虽然走了,身上的杀气都留给了她,她一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杀气,她敢打赌大柳树叫不动她。
王妈在我11岁的春天离开村庄,去了没有大柳树的地方。她家后院的林檎树,年年春天开白色花朵,笑盈盈越过土墙。村里人都知道刘妈是被大柳树叫走的人,都不敢抬头看墙头的林檎花。
春天的色彩洒满坡梁平地之时,阳坡上的某一处草地或阴梁上的某一处洼地,长势的快慢或土质颜色的深浅,可以成为乡亲们图解气候变幻,庄稼收成好坏的迹象,比如西山的草滩沟,早晨有白雾填沟,迟迟不肯散去,不到午后定有大雨降临,大雨将田野村落洗涮一新。黄昏,雨停虹出,太阳照亮瓦房,瞬间又溜下瓦房,如吹烛火般了无痕迹,第二天必将有一个好太阳。
村庄酷似一个穷孩子穿着破衣服,而且有些伤痕累累。这样一片穷土地粮食产量低,仅能维持一年的生活。但春天不嫌弃,春风来回穿梭,如一根根纤细柔和的针不厌其烦地缝补土地外表的荒芜与破洞,时隔不久,春风缝补了土地的伤口,破土而出的草木将七零八落的破衣物拼接成一件富有乡村情调的绿霓裳。
鲜花灿烂,香气弥漫的傍晚,怀儿妈瞧见去年冬上娶进庄的媳妇凸起腹肚,高傲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建军也显出与往年不一般的神气。怀儿妈心里很疼,眼看怀儿年过三十,穷得找不到媳妇,这天她早早地给怀儿做好凉面,用面糊给自己脸上粘了张白纸,无声无息地吊死在后院的杏树下。邻家的建军妈说她活着的时候说过,给儿子定不下媳妇,活着不敢见活人的面,死后不敢见先人的面。”村里人才明白她自盖脸纸的缘由。大家凑钱做了棺房、寿衣,全村人悲凄凄地在暖风里埋葬了她。
春天无法理解怀儿妈的绝望,虽然固城的春天来得迟且脚步缓慢,然而,很多事物都在悄悄变化,春播一日也不能耽误。播种好地里的庄稼作物后,女人们在地角院落的闲余剩地种植农家蔬菜。菜种大多是从永坪、杨家寺买来的包包菜秧苗,秧苗栽在小土坑里,浇水、施肥,像侍弄婴孩似的照料十几天,等秧苗换过干叶,便报答人似的疯长,这种菜属中性菜,旱涝保收,水萝卜、菠菜、韭菜、香菜、川芎、葱是自家采摘的籽种,墙角的苹果树下,洋芋窖前后,撒一把菜子,菜便一茬茬长出来,天旱的时候,担井水浇灌,雨水充足的时候,菜还是吃不完。
春天的早晨,母亲给我们做好早饭,背上背篓,拉开后院柴门,跨过树下的水渠,摸摸二哥栽下的白杨树,抬头看一眼树上的喜鹊窝,树上的喜鹊便高兴地叫两声。母亲踩着河里的石头摇晃着过河,走上沙埂,尽量让脚绕开青草走,青草叶挂满露珠亮亮的眼睛。几条狗跑进庄稼地,母亲捡起土块甩向狗,和罩地边的高中宁说话,高中宁举着柳枝拧成的藤条,说柳条脆得很,一早上没做下活。柳条上的柳絮,胖胖的像小毛毛虫。苟亮子正在给小麦喷洒除草剂,喷雾器正在一旁发出呼呼的喷洒声,母亲跳下地埂,将后背对着苟亮子,用小铁铲一朵朵铲出苦钙菜,一把把放在麦苗缝隙间,返回来又铲一遍,刚捡进背篓,苟亮子的喷雾器就喷过来了,杀草剂浓浓的气味在身后弥漫开来,母亲边走边弯腰咳嗽,母亲回头看玛瑙树上跳动的麻雀,和麻雀跳跃着踩落的玛瑙花瓣,径直走到四亩子地。麦子巳经有一尺多高,李家爷坟墓周围的麦苗出奇地茂盛,黄蒿更盛。母亲伸手拔掉攀至坟墓的野黄蒿,不知不觉竟拔了两大抱,她将黄蒿抱出麦地,就大中午了。母亲背起背篓往回走,早晨走过来的路,一些花儿开了,又一些草顶出地面。早晨踩过的石头被河水淹没,河变宽变大,母亲绕到下磨河坝过了河,从建军家的碾麦场墙角拐回来,推开后院柴门,从墙角处抱起一抱干柴,赶紧到厨房生火做饭。
年复一年,母亲走过春天,走过四季。
三月三,脱了棉祆换单衫。同学们坐在教室里等杜老师来上课,杜老师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神仙。这谁能相信,大家跑到白杨林村,见杜老师一改往日卑微,比公社书记和村里的大队长还神气。见他穿身紫色长衫,点香燃蜡,叩头作揖,口中悠悠扬扬的唱:
人行善事天门开,
金银财宝滚着来。
人行善事天帮忙,
遇到瞎事化吉祥!
人行恶事天晓得,
当辈不报下辈报,
不是不报,是时候还没到!
杜老师手舞足蹈,又唱:
鸡娃的肚子老鼠的眼,
吃得不多看不远。
不拉账不欠情,
半夜叫门心不惊,
不作恶不害人,
半夜不怕鬼来叫!
唱毕,杜老师给大家看病,有的给一碗清水,有的给一包草药,有的给一个偏方,有的让病人回家把大门方位换一下,或把房前屋后的水路改一改,或到先人的坟上添一把土,或在宅基地某个位置放一块石头等等。一时,杜老师的仙名传遍四乡八邻,去卫生院的人少,去杜老师家求医的人熙熙攘攘,往来不息。
尽管杜老师变成了神仙,春天仍如一首跋山涉水的歌谣,从冻土中醒来的麦麦萍与冬麦竟比身高,争夺养料。阳光下野草美丽动人,乡亲们在野草起势前,拿上铁铲、背篼到麦地里拔掉野草,留下庄稼。
农历三月二十八日,每年必不可少的春台庙会,是忙中偷闲的农民对春天最盛大的祭奠仪式。接爷、传爷、敬神、祭庙是开戏前必做的程序,村民们穿上古装戏衣,在戏院里唱几天秦腔,四方百姓闻戏而来,敬献给山神爷的是大花馒头、甜醅、腌肉、早开的白芍药和每天凌晨打鸣的红公鸡。开戏当天,戏场里出现了一位穿姜黄僧衣的女道士。女道士说她不久前死了男人,算命先生说她命中注定克八个男人才能走完此生。她不想再害人,就到固城的泰山庙来赎罪。女人到山神庙报到后,踏着夜色到凤龙山去修行了。
唱春台戏的日子里,柳絮飞落,田野日渐葱绿,野桃花开得山山岭岭如白云飘荡,油菜花染黄哗哗流淌的固城河,斑鸠飞旋于戏楼场院。十六岁的会儿看戏时,认识了李坪村的小伙子,听说他家有一台上海牌缝纫机,便决定嫁给他。一日,送会儿的乡亲们吃完喜酒,吆喝牛羊回家的傍晚,发现刚见绿的土地几天时间就升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