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八,眼前花,还有二十二天过年家。”期待过年的孩子们聚集戏楼场院,堆雪人打雪仗。腊月二十过后,地底的热气上升,村民要赶在立春前宰掉最后一头过年猪,将肉划成条放进偌大的蒲篮,抹上盐及五香料,趁热腌进大瓦缸,又忙着磨面、腌冬白菜、挂粉条,扫屋顶的烟串蛛丝网。腊月三十,大红春联贴上门框,门扇中央贴门神秦琼和敬德。没有大门的人家,在土墙贴溜红纸条,上写“出门见喜”。牲畜圈门贴“抬头吃草,低头长膘”,横联为“六畜兴旺”。“文革”期间,北河有位老汉写了副春联:“两扇烂门,显出旧日的风光;三间塌房,表现着新年愉快。”横联为“我也过年”。阴阳爷爷写了一副:“世事如棋,让有者不为亏我;心田似海,纳百川方见容人。”因为这两副春联,二人在“文革”期间吃尽了苦头,差点送命。
除夕,父母们都要封一包厚厚的“纸”,写上自己的名字,期待焚烧后,逝去的亲人能一张不剩地收到。这种阴阳沟通的方式叫“送纸”。买来的麻纸或黄纸,用一根铁凿在纸面压出类似钱币状的圆形印迹,做一个信封,一沓沓包起来,信封上写“今逢春节:谨封冥资乙包,新逝先考府君老大人之神享,不孝儿、女张某某叩拜”。一个家庭有几房人就送几包纸,当黄昏的光晕升至苟家阳山,送去的“纸”飞旋在固城河边,另一个世界的人欢腾起来,村民才拿起筷子吃年夜饭。
大年初一清晨,人们扫去门前屋后的积雪,早早给希望腾开一条路。太阳露出笑脸时分,牲灵头戴鲜艳纸花,河边鞭炮齐鸣,迎接从天而降的喜神。固城人心目中的喜神是天喜星殷纣王。除夕夜,喜神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年的工作,领受来年的新任务后,大年初一早晨返回凡间继续值勤,值勤期限为一年,称值年喜神。值年喜神大年初一下界与老百姓一起过年,所以迎接喜神显得格外隆重。迎喜神的概念就是迎“春”,迎接新年的新气象。喜神天喜星的儿子殷洪、殷蛟两兄弟为太岁,太岁常年辅佐父亲坚守土地,掌管土地的生息与收获。人常说太岁头上动土,意为太岁为土地之大。世间万物生之于土地,百草萌动于春,春便是太岁头上生出的第一缕希望。可另一种说法是太岁为忌讳之物,人若见之便不祥。太岁之下还有地方土神协助监管,土神是位武将,常年游走于田间山野,舞戈弄剑,斩妖除魔。而喜神的两个儿子太岁均为文才,日日纪录土地墒情、虫害、干旱、丰产、歉收等等。喜神与太岁既没有牌位也没有庙堂,像一片飘浮在固城河上空的云,这片云有多抽象,就有多神秘。这些神灵每年新春的第一天,在固城河上空徐徐降落,与百姓同甘共苦,为民造福。陪伴喜神的还有固城人的山神爷。山神爷有自己的庙,相对于喜神与太岁是具体的神。
固城河畔十里五里一个村,村前村后都有庙,不论飞檐高翘的殿堂,或几间泥瓦房,还是四片砖头五片瓦垒成的露天野地庙,都是柳家的山神庙。至于那些无名无姓,无庙可归,躲进菜园里,藏在屋檐下,逢人要吃要喝的小野神,大家都叫“冲气。”一旦运气不好碰上他们,回家可用一碗凉水泼回去,就会将那股晦气泼进十八层地狱。
形态各异的小庙,遍及固城河两岸的远门、小麦、朱家磨、南坪、草滩的一些村庄及山野沟壑,隐藏在柳树与果树背后的小村落里,夏日里盖一顶农人戴脱线的黑草帽,遮阳挡雨,冬季里挂一块“有求必应”的红布小匾,似一朵风雪中舞动的山丹花。
村庄崇拜庙小神大,有求必应的山神。在神的护佑下,春最温馨的场面是娶亲接新媳妇营造的。正月里,一来人闲,二来花费少。家家户户有肉吃,不比困月里那么缺油水。固城人说的“困月”也叫“生月”,其一是粮食青黄不接之时,其二为农历十月以后,难见一片肉。固城婚嫁一般都在黎明鸡叫前进行,女性不能参与,其具体细节从未亲眼看到。真正见过的是建军与一墙之隔的表妹引儿结婚的场面。引儿穿红布祆,头顶红盖头,脚穿踩金鞋,由弟弟抱起,颤悠悠地骑上脖缠红布条的毛驴。弟弟大喊:“属龙的,属狗的,躲开啊!”意为此两个属相与新媳妇相冲。娘家兄弟背起红板箱,从她家的泥瓦房还未放开脚步就走进建军家的泥瓦房。娘家弟弟将引儿从毛驴背上抱下来,一双小巧的踩金鞋上下晃,格外生动。据说,新娘出嫁时脚穿踩金鞋,头顶红盖头,怀揣几方花手帕,一面小圆镜,鸡叫头遍出娘家门,由娘家兄弟抱上马,一路与黎明前的黑暗陪伴,路途不能碰到人,若遇见对面过来的新人,新人之间需交换手帕和小圆镜,虽如此,也被认为不圆满。到男方家,仍由娘家兄弟抱至新房,一直到宴席散去,新娘也不能下地,否则,那双黄绸子做的踩金鞋就会失效。
二哥结婚时,一整天也没见到二嫂,二嫂由女贵人陪伴坐在新房的热炕上,自家的女性也不能见。当天夜里才偷偷看了一眼闹新房的场面,年轻男性兴高采烈地挤到新房里掐新媳妇,直到二嫂撒糖求情才告结束。闹过新房,女贵人将核桃、红枣数成双数撒在炕上,用笤帚扫来扫去,嘴里念道:“双双核桃双双枣,养的娃娃满炕跑。双双核桃双双对,养的娃娃满炕跪。”
二
春雪覆盖固城河的日子里,孩子们逗留村口喊唱:
大雪纷飞,
割肉三斤。
不知名姓,
脖子里一个楞凳(甲亢的肿块)。
提起要肉钱,
楞凳转后面。
这首歌谣流传至今,成为教育孩子诚实守信的原始教材。有孩子的地方,就有此起彼伏的歌谣,歌谣伴随雪花飘荡,“春倌”们脚踏积雪,搭乘春风,手柱“春棒”,肩背插叠红或黄色“春帖”的褡裢,从礼县下四区出发,走过一村又一村,一家挨一家地唱“春”,一为送“春”,二为养家糊口。据说礼县大滩、龙鱗一带数年前曾遭旱灾,颗粒无收,朝廷命灾民以“说春”维系生活,此风俗流传至今。民谣有:
进了腊月门,
春倌忙煞人;
跑短了长腿杆,
磨破了厚嘴唇
“春倌”皆清色男子,多俩人一组。“春倌”每至一家门前,手执木春牛,即唱歌报春。如:《报春歌》
进了门,喜崇崇,
我给掌柜的开财门。
先开一个天财门,
天官赐福你家中。
再开一个地财门,
地下财气往上升。
正月立春雨水活,
雨水相连节气多。
四季兴隆多富贵,
一年光景红如火。
唱完后赠张春帖,春帖印天象历法、黄道吉日、节令气候、十二生肖,预示一年物候特征、收成好坏,如几日得芯(小麦扬花授粉时间),几人共饼,几牛耕田,几屠共猪等。有一年,我家收到的春帖写:“太岁姓殷,明喜神西北大利南北,十二龙治水二人共饼九牛耕田五马驮谷七屠共锗”。意为喜神从西北方向降落,南北方向的宅基可以修房动土。有十二条龙掌握来年的雨水,意为雨水足;“二人共饼”表示二人同吃一个饼子。“七屠共猪”表示七个屠户共杀一头猪,七人分肉吃,预示猪不好养,肉少。而“九牛耕田”与“五马驮谷”说的是耕田的牛多,驮谷的马多则象征丰收年。
主人接过“春帖”,拿出茶叶或钱表示答谢。“春倌”接过主人给的盘缠,离开时,将麻线缠于春牛身体,唱道:
三皇爷,缠丝线,
贵儿贵女避灾难。
三皇爷,缠线麻,
贵儿贵女避关煞。
若有风发并咳嗽,
十万万里都带走。
以表示“春牛”带走了小儿麻疹、天花、水痘等病灾,这些病本地人叫麻缠病,意为一毒攻毒,麻缠病用麻缠线来治的意思。走时顺手拿走门外立的“春棒,”表示带走主人家的晦气与厄运。“春倌”一路走来,触景生情,即兴说唱,其唱词优美,表达准确,若遇上主人不给钱或冷眼相对时,反应迅速,幽默恢谐,如:
掌柜的你别生气,
你我都是穷兄弟。
给你一张新历头,
明年你就啥都有。
没啥打发不要紧,
装一锅旱烟总能成。
碰上这样的状况,孩子们很快就学会了这段唱词,在这家人门前唱上几天,惹得主人也禁不住笑自己小气。
春倌踏过固城河,雨水节尾随新年的快乐时光悄然来临,固城雨水节气难闻雨声淅沥,仍然天气寒冷,雪花纷飞。几个大太阳晒过之后,惊蛰随鹤鹤鸣、鹰化鸠的蜕变如期回来,几乎每年,村民们祈祷惊蛰千万别下雨,可惊蛰那天偏偏要下雨,这便应验了:“惊蛰下一点,九九倒回转”的古老谚语,历年惊蛰,九寒回来一次,像是探亲。惊蛰冷几天,村民抱怨着骂天爷不是人,到山神庙去烧香敬奉,好像山神爷是管天爷的神,如此折腾着骂走惊蛰的寒冷,不知不觉,地底上升的暖气,暖醒蛰伏在冻土中冬眠的地地牛和黑羊,它们醒过来的悠长呼唤穿过幽暗土层,回荡于固城河两岸。
田野伴随春倌抑扬顿挫的春歌迎来春风,春风吹过的地方,奇迹般地生出绿色小旗幡,一片片绿从河边漫延至山梁。大柳树上的麻鹩鸟叫出春天的第一声呼唤:“二姐姐回来!”喜鹊、杜鹃、啄木鸟仿佛听到启迪,环绕村庄咏唱。母亲拿起铁锨去整理菜园,父亲从泛青的苹果树上取下大把的干马莲叶去拾掇醋坊,二哥蹲在马圈门前,叮叮当当收拾骡马鞍架与耕犁,准备春耕;我和妹妹们提上菜笼,去高家园子墨黑的墓地里,拣拾冬雪浸润的发胀油亮的地耳。晌午,我们捡来半笼地耳和苜蓿,洗净剁细,拌冬葱与五香料,做一顿类似馄饨的春天最早的包饭。
每年,惊蛰携二月二的青龙东张西望。女人用面粉、胡麻油、五香料及盐调成面团,再细细搓揉,擀成薄饼,切成三角形、正方形、菱形颗粒,用柴火炒熟,做成面豌豆,孩子们掏一把二月二的面豌豆,吃得一路脆响,满街飘香,为的是逗引红崖山下隐居的青龙早些出洞,给走过冬天的山梁及田野的庄稼下一场及时雨。苏醒过来的青龙跃上天空行云布雨,洒甘露滋润万物。这天,男孩儿一律剃龙抬头,给行云布雨的龙添威助阵。
过了二月二,屋檐下活过来的蜘蛛们蜷缩身体,开始用身体内神奇的蛛丝编织规则美丽的网,悬挂于屋檐下的蜘蛛网亦是准确的天气预报,当早晨的水珠挂在蛛丝上迟迟不能挥发,到地里干活的人,要多穿衣服,带上雨衣。
固城河两岸春播时间为惊蛰与春分之间的冷尾暖头时节,这个节气为“土旺”,土旺意为土热。土旺时节,早晨,张家老山烟雾朦胧,偶有雪花染白山尖,落日时分,对面的堡子梁遍洒赤红,红光漫延至分水岭逐渐消散。红色晚霞漫步于山梁的日子里,野樱桃含苞待放,山核桃孕育出串串嫩绿花蕾,墙角的白牡丹生出红色嫩芽,春播开始。
打头开播的是春麦和春菜子,其次是胡麻。“土旺种胡麻,七股八柯杈”,意为胡麻分股多、颗粒繁。大小豌豆的播种在“土旺”的最后两三天,秋后果繁又成熟的早。当清明前的风忽一股硬忽一股软地刮向山野吹向村落,风声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变长,夜一天比一天变短,这是风要急着告诉人们趁早多种庄稼,少睡懒觉。清明前后是一场春风吹又生的播种,春播的场景尤其美。男人吆耕牛,踩木磨子,地耕得软如棉花,磨得水般平整;女人头戴红头巾,将种子拌上炕灰盛在藤筐跨在胳膊弯,跟在男人身后,一粒粒籽种进犁沟。男人耕地累了先骂牛,男人骂牛骂得不痛快时用牛皮鞭打牛,牛将前蹄跨出犁沟躲闪。女人瞪一眼男人生气的背影,心想自己是铁打的不成?女人知道男人不是骂牛是骂她。女人怕男人再用皮鞭打牛,赶忙丢下种子回家去做饭,男人看见女人过了河还用皮鞭打牛,牛便弹起后蹄拉起犁铧跑到地边埋头生气,男人便蹲在地里一声又一声地骂牛不是人。牛对着固城河闷声长叫,牛叫声穿透河流,牛的愤怒被河水过滤,只听见牛清朗的哞叫平静地掠过村庄。
牛叫声里,男人蹲在冒热气的地里埋头吸旱烟,河对面的瓦房顶这时候也升起了白雾似的坎烟。
沙埂上是村里的几亩沙石子地,地里种冬麦,几个早春的太阳晒过,麦子还没见绿,苦韩菜却跟着太阳的影子长,早晨还是一片枯黄,午后便撒野似的长出一片绿。过路的人谁看见那片绿谁进去掐,男人脱下帽子,女人撩起衣襟,回到家掏洗搓揉盐浸,泼一勺热油,是开春第一道来自土地的下饭菜。沙埂地中间突兀处修了座小庙,庙里坐苟家那坡村的土神。庙小神也小,只管那坡村五六家人的嘴上说不出的事,小伙伴们追着夕阳的光亮掐苦钙菜的傍晚,小庙常常摇曳灯烛,在那坡村人的鸡鸣声中闪闪烁烁。
另一边的川地是村里最肥沃的土地,都分给村民做自留地,地的一头接固城河岸,另一头挨苟家阳山山脚。每家窄窄一溜,中间一道茂密的水蒿草为天然地界。春天最早泛绿的是川地,川地种宝贝一样的冬麦,远看川地里的冬麦齐刷刷泛绿,近看却大不一样,最均勻的是军民家的麦田,其次是王生家的,每年军民家的六分自留地里打800多斤小麦,王生家的打750斤,其他人家的平均不到700斤。
种过三年冬麦的川地,大家会改种洋芋来肥地,建军早早扛犁吆喝牛耕地。他发现,去年军民把两家的水蒿地界耕去一半,虽然耕的是靠他家的那一半,但他家去年的小麦比自己地里的多收80多斤,余下的水蒿地界本来是他家的,却被两家人共用。他站在地边看来看去,军民家的地总比他家的地要宽得多。他跑到河边抱来一块大石头,埋在地边的水蒿地界底下,抬犁吆牛耕掉了水蒿地界。冬民来种洋芋时,发现两家的水蒿地界被建军全部耕了,两人三说两说,一人拿石头,一人提起铁锨打起架来。上磨队长只好重新量地,在地两头埋两块石头,中间立一根木棍,打发军民背来炕灰撒在中间,让他俩把水蒿重新栽在炕灰线上,以后谁也不能耕,谁耕水蒿地界没收谁家的地。
上磨队长量完地站在地边扬起手,对川地里播种的人喊叫:“都听着,谁敢耕水蒿地界,就没收谁家的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