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从北秦岭浩荡余脉的山岭上瑟瑟降落,如一张庞大的没有边际的纱网,从分水岭到固城河上空飘洒,形成厚厚的雪绒,田野和参差不齐的瓦房,整整一个冬天都被雪花盖住了。
冬天闲来无事,家家用干马粪、干树叶烧热土炕,女人们暖热炕纳鞋底,男人们围火盆喝茶烤馍馍吃。落雪的午后,后院柴门被人使劲推开,走进来两三个穿黑布棉祅,背背篼,脸庞冻得铁青的甘谷人,他们的背篼里装着鲜艳的绣花线、铝制的小茶壶和冻酸梨。
甘谷人“嘿嘿”叫着,在门外抖落黄胶鞋上的雪,两手插进袖筒,用胳膊肘推开房门,走进昏暗的主人家,冻得发抖的鸡也跟着从门缝里挤进来。主人便从炕上探出头,高声吆喝让鸡出去,一边招呼浑身携带寒气的甘谷人。甘谷人未曾放下背篼,返身将鸡赶出房门再返回来,围在炕边伸出冻僵的皱巴巴的双手烤火,主人用未燃尽的柴头将塘火刨开,端一盅薄茶给他们。女人叫他们上炕暖脚,他们说脚不冻,脚走路热乎呢。”甘谷人说话间将背篼里的小茶壶摆在炕席,小茶壶真像一只只银色的长嘴鸟。把花丝线挂在手腕,脸上充满善意与狡黯的笑容,带着动人的热情,用极快的甘谷话,描绘他们所带东西的各种好处。女人总是经不起他们的诱惑,很快跳下热炕,从上了锁的柜子里取出积攒了几个月的鸡蛋,一个一个极为小心地摆在炕席。
女人数两遍,甘谷人数两遍,女人总觉着数少一个,甘谷人总觉着多一个,还要一起数一遍,末了用半炕席鸡蛋换一只小茶壶,女人将小茶壶拿在手里又开始犹豫。甘谷人半作生气地叫:“太便宜了,到别家还要搭上五个鸡蛋,还是换了吧,以后再没有这么便宜的了。”女人放下茶壶,再用眼睛数一遍鸡蛋,甘谷人才开始往背篼里装鸡蛋,嘴里又数“一、二、三……”
有时候,女人将小孩从山里捡回来的野鸡蛋混在鸡蛋里面,甘谷人的眼睛贼亮,极快地将几只靛青的野鸡蛋拣出来,在女人面前晃动着惊叫:“呀,野鸡蛋!”女人忙摆摆手说:“那是乌鸡蛋!”甘谷人大声叫:“是乌鸡蛋我送你三个鸡蛋!”说着便从案板上拿一只碗过来,将野鸡蛋从坑沿边磕破,打在土碗里,竟是一个畔过鸡的野鸡蛋,一只已成形的小野鸡横在碗中。甘谷人故作夸张地惊叫起来,笑嘻嘻地摊开冻裂的双手说这些骗不过我,要骗我,还得再舔上一两年的干熟面!”惹得满屋的人大笑不已。
交易完毕,甘谷人取出背篼里的冻酸梨,用菜刀背砍下一小块,送给主人家。再取出自带的干熟面,向主人要开水来拌,拌好之后,给满屋的人让来让去,才坐在炕沿吃,吃过之后,弯腰背起背篼到别家去了。
甘谷人换满一背篼鸡蛋,在暮色摇落村庄的傍晚,踏着厚厚的积雪向西山走去,他们不会轻易在村庄里留宿,能多走几步路算几步路。有时候,换不满一背篼鸡蛋,夜里背着背篼挨家挨户地换,一两个鸡蛋可以换十几个红辣椒或一把丝线,实在换不完了就睡在熟人家里。
那些年,固城街没有集市没有电,街道中间有国有制的供销社,一道高到胸口的土墙堵在货架前面,门墙边立两铁桶煤油,土墙里常年站位姓徐的老头。老头进货时赶辆马车,从永坪峡拉来盐、棉布,火柴、煤油、胶鞋等日用品,摆放在粗糙的货架。这些东西要用钱买,不能用鸡蛋换。甘谷人背来的盐、火柴、胶鞋可以用鸡蛋换,所以,甘谷人背篼里的东西卖的要比商店里的要快。
夏收的时候,甘谷人怀抱弯弯镰,成群结队地来到固城赶麦场,露宿在供销社门前的石头台阶。父亲找来一位叫牛顺的小伙子帮我们收麦,他一天要三块钱,管三顿饭。晚上收工回来,牛顺脱下被雨淋湿的衣服,蹲在火盆边烤,给我们讲他的“婆娘滚山”的故事。起初,全家人都笑他。他讲着讲着情绪变得忧伤,说话也絮絮叨叨起来。说他的女人到陕西坝里去赶麦场,另找了男人,再也不回来了。他每年到陕西去赶麦场,为的是找他的婆娘,可每年都找不见人。女人跟人跑了,用甘谷话说,就是“婆娘滚山”或者“背桃”去了。
牛顺临走时,从鼓鼓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只红腹锦鸡,母亲给他三元钱,他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说到别家去买,最多只买两元五角钱。母亲叮嘱他,明年收麦再来,我们就不另找麦客了。
甘谷人在固城街来来往往混熟了,村庄里的男人们便开起诙谐的玩笑,说大柳树上的麻鹩鸟在骂甘谷人哩,每天早上叫着甘谷人鬼滑,把你的婆娘拐上走家。”说这话时,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巴。女人们也附和着说真的,麻鹩真的那样叫,还很清楚呢,一点都不像鸟叫,像人在叫呢。
于是,男人们便不再留甘谷人在家里住宿,他们只好睡戏楼底下的羊圈里。心软的女人们还是背着男人把家里的旧棉絮偷偷地塞给甘谷人。
次年夏收时,牛顺没有来。赶麦场的甘谷人说,牛顺去陕西赶麦场寻找他的女人,扒火车时掉下来摔死了。
很多年过去了,牛顺的红腹锦鸡华美依旧,仍然有种展翅欲飞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