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不到两分地,窄窄一溜,是隔壁李家爷的后院。我家与李家爷的后院有道石头墙相隔。李家爷的儿子在外地,他老了,父母一直照料他的生活。我家的后院修房时占用,石墙边除父亲栽的几株玫瑰,一株牡丹和一垄黄花外,便是仅有一条柳篱笆围成的通向河边去的小路。李家爷后院的荨麻丛里爬出条菜花蛇,差点咬了我。母亲便与李家爷商量,在他家的后院里种菜,种的菜两家人吃,园子也不荒着。就这样,李家爷的后院成为母亲的菜园。
二月,日渐变暖的天气中,雪花一点一点融进石墙对面的菜园里。几个大太阳之后,就可以松地了。母亲拿把圆头铁锨到菜园里铲地,父亲也去帮忙,他们用铁锨一锨一大块地松地,园子里总会铲出肥胖的蚯蚓和两三枚土锈的红铜板。母亲敲打铜板上的湿土说不值钱,一个一文钱。”说着把铜板丢到园边,用锨背打碎土疙瘩,刨平土沟,挖几洼菜畦,垅上栽辣椒苗,洼处种包谷,包谷一边是豆角的地盘,一边是黄瓜、葱、水萝卜的位置。包包菜是永坪买来的秧苗栽的,栽一棵,浇一瓢水,石墙边种向日葵,地角点白笋瓜。母亲说向日葵是看天气的镜子,笑瓜是看菜园的胖娃娃。”
十几天后,菜园里的小生命破土发芽,鹅黄、豆绿的芽儿星星点点,万头攒动的嫩芽子睁开小眼睛东张西望,争抢阳光。早晨或傍晚,母亲提起水桶,拿上铁铲,到菜园里给菜苗挨个浇水,拔出多余的杂草。她一边浇水,一边扶正一株长歪的菜苗说:“往端正里长,菜娃娃。”她务着园子,与一天天长大的菜苗说话聊天。
我放学回家,如不去拔猪草,就和妹妹们在菜园里帮母亲除草松土、间苗捉虫,或在菜园里捉迷藏,在草地上打滚玩耍,菜地成为母亲给我们营造的一方乐园。
夏天,菜园由一片小小的绿色世界,变成丰繁的植物园。几垄菜悄悄搭起一座微型幽雅的四合院,又几垄菜聚一起搭起几间小偏房,还有几垄菜合起来搭条长长的走廊,另有亭台楼阁,桥横路转。一个个小美人和壮汉子就在这叶冠如盖,绿荫蔽日的天地中快速生长。
苗条的包谷伫立在豆苗中间,怀抱红殷殷的孩子,低鬟顾影;被桃形的豆叶遮住一半的豆角,从架上溜过去,挂满竹竿,像顽皮的孩童爬上树梢,逗弄下面的小伙伴;包包菜摇晃脑袋拼命往有鲜花的地方挤;中间夹杂的小辣椒、小白菜仰起头,踮起小脚,含怨含颦,好像雨中菡苔,霜里幽兰;青蔓藤扭动顶花带剌的小黄瓜,像一条条小青龙,活泼可爱;水萝卜锯齿形叶子下面,露出粉红的羞羞答答的脸蛋;西红柿轻纱披体,媚态横生;向日葵黄灿灿的花盘笑容可掬,光彩照人;白齊瓜胖乎乎的嘴唇上还留有幼时的胎花;洋芋花叶懒于梳妆,却生得洁白淡雅,体态娇娆。夏天,天气暖烘烘的,听得见蜂蝇小虫翅翼振动,蝴蝶在花香、草香、果香中飞来飞去,寻寻觅觅。阳光透过园中的蔬菜缝隙,将圆形、方形、长条形、花瓣形的光点投射到菜叶下面的土堆,形成一个个美丽版图。下午太阳偏西,大柳树投下的阴凉覆盖住菜园,菜园便变得清静凉爽。
阴天的早晨,菜园里传来低沉悠长的哞叫声。母亲说那是地牛的声音,它告诉人们天要下雨了。天晴时,菜园里也会有地牛的叫声,声音穿过幽暗土层,像老人低缓地倾诉。母亲说它要告诉庄稼人,今年的粮食吃不完。
那时,母亲还很年轻,她走进菜园,所有的生灵像期待已久的孩子,立刻平添了许多精神,一下变得生机勃勃,绿叶和果实的经脉间隐隐的汁液也加快了流动。母亲就像菜园里的女王,既威严又慈祥,她知道哪棵菜温文尔雅,任劳任怨,结出一拨又一拨果实,哪棵菜上多了化肥,变得腐化奢侈,飞扬跋扈,只长叶不结果,便把它的肥叶摘掉一些,哪株菜未及时浇灌,焦渴而死,在叹息中拔去,又栽上新的幼苗。
雨天的菜园更加鲜亮水灵,我们兄妹站在屋檐下,嘻嘻哈哈,指指点点,评论哪棵菜肥,哪棵菜瘦;哪棵苗菜模样心疼,哪棵菜长相丑陋,花叶果实们站在雨中,碎珠满头,蛾眉微竖,红肥绿瘦,非常有趣逗人。夏天的晚上,又是一番迷人情景。黄月悬空,映得菜园朦朦胧胧。天上有银河倒影,纤云四卷,地上清风吹拂,萤火虫闪闪烁烁挂在小四合院、小偏房、小回廊的檐角路头,天上人间,不知道世界又在孕育什么幸福和秘密。
吃完黄瓜、水萝卜,母亲给空出的地添施些粪肥和炕灰,种上冬萝卜、大白菜,撒一把香菜、菠菜子。初秋,蔬菜大都驼腰曲背,满脸皱纹,一派丰收后的宁静慈祥,只有几丛韭菜泛着冷冷清清的绿色。
秋后收完水桶样的大白菜,一棵挨一棵码在石墙边,再压上包谷秆捂严实。园子里只剩白笋瓜了,乳白色毛茸茸的笋瓜躺在瓜架上,小的有八九斤,最大的有五十多斤,那是我见过的最大最美的笄瓜,父亲和二哥把它摘下来,母亲切成十几份,送给了邻居们。
饥饿的上世纪70年代,母亲种菜时挖出两块银圆。银圆正面盘伏两条龙,是珍贵的双龙银圆。母亲拿着两块银圆,对李家爷说李阿爸,我在院子里挖出两块银圆。”李家爷看看母亲,有些不敢相信,他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银元敲了敲,放在耳边听了听,还给母亲说小妹爸进城时,卖了再说。”父亲来回行走一百六十里山路,两块银圆托人卖了一百二十元。母亲把钱给李家爷时,李家爷退给母亲六十元,母亲没有要。兄妹们都有些怨言,说至少应收下父亲往返的路费。可母亲自始至终认为,那不是我们的东西,就不能要。吃晚饭时她还给我们讲了一个银子会飞的故事。
从前,有两兄弟,要在祖先留下的院子里修房。挖地基时,挖出一只土垢蒙面的瓦罐,瓦罐里装满银圆。弟兄俩高兴极了,可是瓦罐怎么也搬不动,两兄弟只好将银圆倒在地上,想分开来拿回家,没料到银圆一挨地都变成清水,渗进了土里。第二天,村子里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人,两兄弟便向老道人问银圆变清水是咋回事?老道人说世间稀罕之物都是有命主的,银圆没有变成清水,它们飞了。”后来,邻居家的院墙无端倒塌。主人看见土堆里白花花的银圆,便不露声色的用瓦罐装起来。从此,这家人以此为本钱,精打细算的经营,成为当地有名的大商户。
听完母亲的故事,我老猜想银子飞走时,是长了翅膀的。菜园里偶尔飞来一两只白蝴蝶,我疑心它们就是会飞的银子,然而,起身去捉它们,蝴蝶故意飞飞停停,再欲鼓劲抓它时,又漫不经心的扇动翅膀,在园边的酸刺枝上打几个好看的旋儿,就寻不见了。
1989年秋天,李家爷像三伏天的麦子躺下了,父母一夜之间收完园子里的菜,用来给李家爷料理后事,埋葬了李家爷,李家爷的儿子把房和院子卖给村里的另外一户人家。
那一年冬天,我们家饭桌上没有菜。母亲有些忧郁,让一家人心里难受了好长时间。
菜园又荒芜了,后院墙前长出乱蓬蓬的荨麻,园子里东倒西歪地长些蒿草和一些开红白花朵的野草。
在以后的几年中,母亲没地种菜,县城的大姐、大哥从班车上捎些来,却似乎没有母亲种的菜好吃。父母把大柳树下常年积水的水坑用土垫起来,打起围墙,母亲又开始种菜了,那园子里从来没有挖出红铜板,种的菜也总是让人很不满意。
我早已离开家乡,不知什么时候起,在梦里,菜园沿着我跋涉过的路寻觅而来。菜园从不刻意靠近我,只在我异常落寞的时候,轻叩我的门窗,我傻傻地站在菜园边,如痴如醉,如梦似幻。当我想伸手摘一朵微笑的花朵,抚摸一下飘摇的果实,菜园便突然掩上童年的脸庞,默默转身离去,任我怎么呼唤,也不再回头望我一眼。第二天,我就知道,要回老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