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用低矮的黄土墙围拢,朝北凸起六个黄土丘,土丘旁有三棵枝叶繁茂的酸梨树和一颗瘦小的石枣树。
1968年底,我随父母被下放到地处偏远的固城乡。那是腊月里最冷的季节。一家人草草安顿下来,大人们唉声叹气,孩童却不知愁是什么滋味,我和二哥从没有遮拦的后院里跑出去玩耍,第一眼就看见粗壮嶙峋的大柳树,离柳树不远是白雪覆盖的高家园子。一股股寒气刮过脸颊,冷风吹送我不知道的秘密,直到结识了长睫毛大眼睛的红梅儿,才知道园子是张家的墓地,土堆下掩埋过世的先人。在偏僻的乡村,一个人过世后,墓前种棵树,特别是一棵果树,意味他还活着,在世的亲人便有了一种寄托,不再感到悲伤和孤独。我和二哥在园外张望了很久,也没有敢进去,二哥发狠似的扔几个石块,都悄无声息隐进雪层里。
春天到来,园子里的果树迎着暖风,发出绿芽,满树嫩黄的小星星似的花朵,像一团团粉嫩的绣球,墓冢前青草如茵,厚如地毯。姓张的园主吆喝一头老黄牛,安安静静的女人手端筛子跟随其后,一家人开始在园里劳作,老黄牛翻耕出去年没有挖干净的洋姜,女人随手甩出墙外,任过路人捡去。两个身穿花布袄,脸上长红蛋蛋的小女孩,在墓冢前的草地玩织木子的游戏。地耕得软绵绵的,园子里泛起潮湿气息。墙外一大片白杨树杈的鸟窝里,新孵出的雏鸟伸出机灵可爱的小脑袋,呼唤微风捎回的春信。两三天里,园主在地里覆层黑黑的农家肥,一边点种包谷,另一边挖些小地洼,一窝一窝点种糖菜子。没几天,树上的酸梨花全落下来,墓冢盖层黄黄的小花瓣。酸梨树的叶子更加茂密,黄豆大的酸梨青果躲在树叶中间,让你怎么踮脚都看不见。墙边黄花草摇曳的花朵风神楚楚,洋姜将婀娜身材伸出墙外,临河掠鬓,逗引马路上过路的孩子;健壮的包谷秆怀抱迷人红缨;最可人的是糖菜叶子,憨憨的像把扇子。所有的生命都是亮晶晶的,所有的生命中都仿佛流淌一条条山涧小溪,纯净极了。
放学回家,走过柳条围成的院路,打开后院柴门,绕过大柳树,顺青草味的凉风,到高家园子去。时间长了,感到树梢之间,包谷、糖菜和杂草的青枝绿叶之间萦绕一层淡淡轻雾,如纱似烟,而且每片叶子都蕴含清爽香气。除去嘈杂的蝉声,在园子十分岑寂时辰,还能听到一些喁喁絮语和丝丝意味深长的轻微声息,细细地在花丛草丛中察看,竟是些小蚂蚱、豆虫、蝈蝈和膀大腰圆的蟋蟀,还有无数忙碌的蚂蚁。看看这透亮的园子,再凝视沉默不语的土丘,心里又有些害怕,不知道杂草丛的幽深处隐藏着什么小灾祸,小强盗还是小毛鬼神。夕阳晚照,整个园子披一袭锦袍,锦袍薄了厚了,颜色浓了淡了,更是变幻莫测。而白杨树林前面的清清河流向东伸展,河畔牛羊在悠闲吃草,翻着麦浪的田野渐次眯上蒙昽眼帘,田边弯弯曲曲的小路,树后坎烟袅袅的村舍,树上清脆的鸟鸣,望不尽的山岭,所有的一切,竟和大自然的神奇一起悸动起来。
让我怀恋至今的是园子里的三棵酸梨树。秋季,园主收完包谷和糖菜,用架子车拉回家。园子里只剩树上青涩的酸果,孩子们仰望酸梨树,一天天等待,果子由绿变黄,直到农历十月落下第一场冻霜,园主才带上长竹竿,和他的女人、女儿们一起高高兴兴到园子里收酸梨。街道上的孩子们用不着招呼,欢闹着背起小背篓到园子里去。园主长得结实敦厚,他抱紧树干,手脚并用爬上树杈,用竹竿兵兵乓乓打落黄澄澄的酸梨。孩子们顾不得背部酸梨雨点般的敲打,只顾埋头捡果子。园主一天只收一棵树的果子,每收完一棵树的果子,园主从树上溜下来,总是满脸通红,咧开大嘴朝我们哈哈笑。捡回来的酸梨,又酸又涩是不能吃的,除却有伤痕的,其余的全倒进垫有麦草的背篓里,上面再铺层厚厚的麦草,放在屋里最暖和的地方捂起来。到腊月二十以后,把捂好的黑油油的酸梨挑选出来,放进水桶,倒满水盖严实,放在院子里最冷的地方冻起来。一两天后,水结成冰,酸梨冻进水里。屋子里生起年前的大火,母亲提来水桶,用饭勺当当当敲开冰层,取出酸梨。此时酸梨通身乌黑发亮,饱满如鲜果,在火边烤一下,就可以吃了。
在家家户户围着旺旺的柴火吃冻酸梨的时候,园子里的三棵酸梨树挂身雪团,与四周的白杨树与房顶厚厚的积雪默默相望。墓冢永远都是静悄悄的,天空是青灰色的,只有园子边的大柳树和白杨树上的空中阁楼里热闹非凡,小鸟唧唧喳喳像在过年。大柳树前面的河水结成冰,闪烁洁白光亮,孕育着更美的季节。
不知什么时候,园子里不再种包谷和糖菜。三颗弯腰的酸梨树也不再开花结果,但它们仍然挣扎活着。残缺墙头衰草瑟瑟,几头黄牛拴在酸梨树上,全身涂满牛粪的土鸡在墓地里刨食吃,时而一只黑猫追着老鼠飞奔而过。昔日种过包谷和糖菜的熟地坚硬如铁,板结的裂缝犹如图画。姓张的园主,我从小叫他张阿爸,1992年秋天因病过世,他就埋在三棵酸梨树下的墓园里。
园子角落瘦小的石枣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果子如一簇簇火红的珍珠,在冬天白茫茫的大地显得格外耀眼,由于石枣带点苦涩,孩子们便年年忽略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