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树叶哗哗响,河水潺潺流,树下拴嘴带铁笼头的牲畜,大多是脚底钉过铁掌的牛马,鲜嫩的燕麦草或开花的麦麦萍,是给妊娠反应强烈的母马们准备的。上工时,看牲口的人将小豌豆、秕麦子撒在青草上面,牵牲口来吃。前面的川地,是村里最好的土地,地埂生满水蒿,水蒿们手挽手,浓密的枝叶,将土地的营养从地下抽走了一半。
谷雨前后,点瓜种豆。瓦房前的菜园里,河边的川地里,常有人挖出来镑迹斑斑的小铜元。因为时间久远,币面上的文字工艺被腐蚀掉了,大多被挖地人甩到地边或继续留在土层下面。夏收秋收过后,粮食进仓,土地安静,村庄也跟着安静,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村民的说话声要压在脚步底下,那种静比光阴漫长。大人们说,装进麻袋的粮食不容人乱估斤头,多少斤就多少斤,说多说少粮食和土地都不爱听,不长庄稼麻烦就大了,一块土地就是一坐土神,村里没有人敢得罪能长庄稼的土地。
太阳落山时,河对面川地里的灌井里升起一股轻烟,白白的。都说是夜里跳了井的引弟的魂魄,被村人赶得乱跑。说她跳井后,挨着灌井的几亩土地就不长庄稼了。引弟的男人请来阴阳先生,跪在井边给井念三道经,提只流血的红公鸡,跟着阴阳先生沿他家前门、高家园子走一圈,又跪在挂过她的白杨树下磕了三个头,给最高的枝条挂一丈二尺红布,给捆过她的麻绳烧三炷香,给她走过的路洒一遍井水。阴阳先生说引弟的魂被赶到田家老山的野荒地里去了,不必再担心。土地靠近灌井的几家人,也请了阴阳先生,宰打鸣的红公鸡,放鞭炮念经,过年似的。我站在人堆里,心里冷冷地害怕,想不明白,一个人活着时,一粒灰尘都不如,死后却有山神爷一般大的威力。
村里的墓园里,大多长野酸梨树和楝子树。野酸梨树生长慢,树皮儿黝黑,树缝间生一串黄或红生铁似的野菌,枝头酸涩的青果秋后也不能成熟,从里到外的苦涩。酸梨树的眼睛看黑夜似白昼,果子的繁稀代表家族的兴旺与衰落,果子年年复年年地成熟,落在厚厚的树叶上腐烂。矮壮的楝子树,是野树中的小神卜,橘红色小果实的繁与稀能预见来年粮食的丰与歉。我家的自留地在墓园下面,名叫四亩子地。李家爷在地里寄居三年后,搬到自家的坟里去了。1993年陈阿爸去世后,也想寄居四亩子地。父母说自己将来要居住,住在四亩子地里,一眼就能看见大柳树下的瓦房和他们的儿女,无需撒炕灰做记号去寻找。下霜前,母亲常带我们兄妹去菜地,目光穿过土坎,将墓园小心搜寻一遍。二哥溜进去,甩几颗小石子到树梢,打落酸涩青果,小麻雀们扑腾腾飞起,往往会将秘密泄露。母亲恨恨地埋怨二哥,久久地望墓园,用目光将二哥的过失虔诚地望回去。
墓园高处野草莓蔓延,坡上生长红蚂蚁和细腿蜘蛛,细腿蜘蛛在油蘑菇们的小手掌上面跑动。闪烁不定的白蝴蝶,嗡嗡唱歌的野黄蜂,它们呑食发生在树叶上的小小事件,呑食黑色土地下面的长短细流,它们不知不觉将村庄领上微小的爬行之路。墓园上方,是石头与红土混合的陡坡地,坡地紧靠圆沙丘,丘上生牛蒡叶,顾名思义像牛的肩膀。新盘的土炕用牛蒡叶胶汁擦拭,炕面光滑不易裂缝。斜坎上的红土坡,挨谁家的地谁会撒一把种子,自顾自地成熟,由着野物们吃去,吃得越多越好。收割完所有的庄稼,才去收割野物吃剩下的,有没有的都没人抱怨,野地里的粮食就是养活野物的,它们吃得对,吃得好,谁敢说吃得不好谁的头顶准响雷。
滑下红土坡,湾底有条山涧,自上而下,汩汩有声。涧水隐人羊胡子草丛,草根扎于水潭,窈窕如绿色水柱。羊胡子草分开的水泉湾,长白草莓,山涧伴随白草莓的芬芳,播撒清香。湾里洋芋开花时节,田鼠洞一个连一个,田鼠吃村民的土豆,孕育它们的儿女。高处有补丁草、白刺杆、黄油蒿。长黄油蒿的地方有野狐狸,野狐狸甩动长尾巴出没于秋胡麻地,它们啃吃蔫蔫的胡麻叶子顶端的圆籽,发出让土地生气的咀嚼声,胡麻地边是牲畜的豌豆地,临冬还嫩嫩地泛绿。翻过豌豆地是狼窝里,野草莓地边坚硬白色的斑斑土崖壁上面,狼用爪子挖掘的狼窝,一个连一个,华美如庙宇,神圣而温馨,偶尔从洞里传出几声狼嚎,声音跟着坡地的高低起伏,洪水般跌落,直到回荡进后山深处才消隐。顺狼嚎的声音倒下去又升起的峰巅,是长“薤”的山梁,“薤”是一种野葱。红色的茎下面深埋圆形的白色果实,花朵为黄色密集的碎屑,“薤”开花时也是野狐狸成精的时间,没有人敢上去。过路的猴家沟人摘一把“薤”走到半路,小碎花会说一些梦呓似的话语,没有人认识那朵“薤”开的花是野狐狸做的梦?若摘到野狐狸做的梦开出的花,会让摘花人在梁上走几天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五
狐狸成精的梁上,往下约一里路,梁凹下去一大坑,坑里长两棵野柳树,亦是成精了。柳树精地里种荞麦,荞麦形似小船,小船在酒红色的茎秆上航行时,大多被野鸡吃掉,剩下为数不多的,上磨队长要地主、富农、小土地出租和反革命们去收割。母亲每年都要去柳树精收割荞麦,母亲命大,从来没有碰上红狐狸,反倒让贫下中农的田阿爸碰上了。那天早晨落了层霜,太阳照了照就化了,荞麦地里一片酒红,上下坡梁上的铁家蒿正在落籽,田阿爸感到口渴得嗓子冒烟,他丢下镰刀,到地坎边的冒水泉去喝水,猛一抬头,见一红狐站在泉边,目光凝聚如两团蓝色火焰,他不由后退两步趔趄倒地,红狐若无其事地盯着他,他起身跳下地坎,飞也似的跑向水泉湾,跑到下磨河边,实在跑不动了,就跑进邻近的招弟家,踏进土墙大门,他大声喊叫招弟,给我勺凉水来?”招弟听见叫声,田阿爸已倒在地上,嘴里说着我看见红狐狸就没气了。那时是正午,太阳将招弟家的竹子照得像春天的韭菜一样鲜绿。而另一个贫下中农满意子,也看到了红狐狸,他的魂硬,红狐狸勾了几次都没勾走,反倒让他抡起锄头把红狐狸打死了,将狐狸皮剥下来钉在他家的土墙上。从那天起,他昏睡了十年。十年里,红狐狸的胆也给他吓破了,村里再也没有人见过红狐狸。他昏睡的十年里,老婆领着两个孩子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他清醒时,正值过大年,忆起当年打死红狐狸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他逢人就说,这么多年来,他在睡梦中一直抡着働头打狐狸,身上的劲都使完了,可狐狸总也打不死。
柳树精地往下深窝似的沟里,亦有水流淌。枯朽的野草根茎裸露在干燥崖畔,野柳弯曲的根被裂开的土崖朝两边拉扯,悬挂在崖半空的柳树仍绿意葱茏地活着。下面不断张大嘴巴的悬崖,正在快速地切断联结红柳与酸刺的线索。韭菜坡向西是马青草丛生的陈门洞。陈门洞幽深昏暗,常年浓雾缠梁,水珠沁凉。土改前是陈家的土地,土改后分给贫下中农,庄稼年年流金散银的光灿。临到庄稼成熟时节,陈家人的鸟,从空中排着“人”字形队列飞来,落进地里哗啦啦吃去一半,陈家人的田鼠结队跑到地里吃去一半,仅留来年的种子给贫下中农,年年如此。这里有长指甲的野狐精,野狐精戴红头巾佯装牧马人,半路遇见会让你吃她菜笼里的油饼,你若吃了,就会被她掐死,然后变成你的模样,再去找你的家人。大人们说此话时,风声开始含糊,野孤精是意象中的一股凉风。
狐狸精只要抓住一个人便掐住人的头部唱金指甲银指甲,掐得姐姐的脑髓白嗒嗒!”说某一年的一天,狐狸精用油饼诱惑了回娘家过路的妞妞子,将她掐死吃掉,变化成她的模样,穿上她的衣服,去找她的女儿们。敲门时,狐狸精学着妞妞子的声音柔声叫大女儿:“门扣门扣开门来!”门扣回答道:“你不是我妈,我妈穿的红,戴的红,映得半个天啊红!映得半个地啊红!”野狐精听后随即变化一身红衣。又叫二女儿:“锁子锁子开门来!!锁子回答道:“你不是我妈,我妈穿的蓝,戴的蓝,映得半个天啊蓝,映得半个地啊蓝!”野狐精听后转身变化一身蓝衣叫三女儿:“顶针顶针开门来,妈妈给你顶针戴!”小女儿顶针不懂事,不知道妈妈穿着黄衣服,还是绿衣服,上前打开门,野狐精便给她的小拇指套上有魔力的小顶针,将她的心收拢了。野狐精进了门,女儿们问她怎么做饭?野狐精说:“取上八碗米,倒上一桶水。”女儿们反问道:“你不是我妈,我妈说取上一碗米,倒上八桶水。”睡觉时,她学着母亲的柔情轻声叫:“瘦的暖胸来,肥的暖背来!”小女儿顶针以为是妈妈,脱光衣服给野狐精暖胸却被她半夜吃掉。两姐妹为给妹妹报仇,设了三道机关,野狐精几经变幻,终于从核桃树上掉下来摔死,埋在核桃树下面,当晚树下长出一笼荨麻草,两姐妹用菜刀割下荨麻草,剁碎倒进猪槽,猪要吃荨麻时,野狐精变幻的荨麻草却发出骂猪的声音,骂声中又变化成五彩珍珠玛瑙。两姐妹看到荨麻草变成珍珠玛瑙,便唱起谣曲叫来换针换线的小货郎:货郎哥哥你站住,珍珠玛瑙换线拴!
小货郎乐颠颠地担走了珍珠玛瑙。他越担越重时回头发现珍珠玛瑙全部变成小野狐精,而且一半以上是残疾的。走着走着,野孤精饿了,吵闹不休,要烧货郎哥哥吃。于是,野狐精们将货郎哥哥捆在树上,残疾者看守,健壮的吆喝着去河边拾柴,大火点燃,货郎哥哥命悬一线。突然,天空雷声大作,天地昏暗,大雨倾盆而下,浑黄的泥石流滚滚而来,野狐精被暴风雨卷走了,货郎哥哥死里逃生,奇迹般活了下来。
故事中的片断美轮美奂,情节变幻极富节奏感,带有后现代主义的叙述方式,贯穿始终的反讽、游戏、互文、不连贯,皆在村民的叙述中一一呈现。我听着野狐精的故事长大,曾努力想把概念的野狐精变成视觉的野狐精,从超现实的韭菜坡开始,到现实的韭菜坡结束。这就像野狐精藏身深山老林,将四条腿一条长尾巴锤炼成两条腿站着走路的美人。我要做的是将真实的韭菜坡抹掉,想象一个幻觉的韭菜坡,一团大雾凝固坡上,大雾里有风声和空气,空气是幅流动的立体图。风与空气联系起来,构成宗教,变成有文学成份的故事和哲学,再设置为情景、事件和情节进入人的内心,形成潜意识和有意识活动。野狐精的故事讲了很多年,一辈人跟着一辈人地讲,一个字也没改。我坐在电脑前想来想去,在野狐精故事的讲述过程中,“野狐精”这个作为主语的代词,本身蕴含着自我陈述的力量。野狐精的故事还是村民讲得好,残疾者出自两姐妹的菜刀剁碎的荨麻枝条荨麻叶子,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疼的细节啊?那么,回到固城,在野狐精的山梁上,我用心或者不用心倾听,不管我听到了什么?唯有固城方言让野狐精对我敞开了心扉。
村里所有的弯路朝梁顶延伸,直伸到白云深处,褐色土地播种洋麦和一些秋季返青的豌豆,漫向沟底的斜坡长野樱桃、野核桃、野李子。野性的民谣荡开山间浓雾,狼群穿过洋麦地,烟尘翻滚。放羊娃高声吆喝:狼来了,狼来了。山梁深处,浓密庞杂的野生树种下,灰色松鼠甩动长尾巴,爬上灌木枝,发出妖媚的声音呼唤。坡上的植物动物犹如文坛深处的意识与流派,风吹来又吹去寻找题材与戏剧;云站在高处端详不断出现的文本。土壤凝结欢乐与凄凉,树木用颜色制造季节,动物用声音表现梦幻。山梁和谐有度,早在秦人牧马之前就摆在时间的祭坛上。其神秘多样,比山梁更丰富的果实,甜在鸟、野羊与野狐精的心灵之中,野狐精和从野狐精的故事讲解中带来的神秘,已不再从韭菜坡上从容流淌,只能从理性的嘴里说出了。
2004年8月,武都气温高达39度,我像遭受意外打击的病人,在闷热的书房里,在书柜浩瀚的文字岸边,要实现梦想一样翻山越岭,回到固城,走过48座村庄的3.9万亩土地。电话里听小学同学竹儿说,她娶的儿媳妇是儿子自己谈好的,仅花了9000元。没见过面的,硬买得18000元,而且那笔钱,随着外出打工人数的增加还在逐年增长。听她讲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女人们东藏西躲,工作人员无奈之下,开枪吓昏她们,然后被抬上手术台,手术后被男人背回家的闹剧。固城河边已有好几个村庄空空荡荡,像传说中的蘑菇屋,曾经的主人被移民新疆等地。剩余的多数劳动力外出谋生,截至2004年8月,打工者非正常死亡十余人。竹儿还说,她一个人一年耕种二十多亩地,收四千斤粮,喂三头牲口,两头猪,一窝鸡,早出晚归见不到一个人。留下来的女人都是如此。她每天夜里都想死,而每天早晨又想活。年轻漂亮的姑娘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外界说村里的妇女无节制生育,但这片土地的总人口不断在减少。年老病重的庄稼人,无力下地,没钱买药,在贫穷、衰老、疾病等多重折磨中煎熬。敞开的柴扉,圈棚,闲置的土窖,荒芜的土地们蹲在路口,怀抱陈腐的种子,头也不抬一下。我在去年春节回家的路上,小伙子姑娘们却结队走出了村庄。年轻人一脸朝气,充满希望,他们可能不会想到一个外出多年的人,此时正焦急的奔往他们时刻想逃离的地方。这个夏天,没有一棵草给我,没有一棵树给我,没有一只鸟给我。这没有什么,我已走遍村庄,只要我离开,一切都将离开!童年的无瑕终将离开!
写完上面的文字,我累了,坐在电脑前,坐在2004年的夏天里睡着了。一只金色大鸟飞来,大鸟背驮四十八座村庄,逆固城河飞翔。河流无声,大鸟无声,村庄无声。我站在空无一物的村庄里,看大鸟翅膀上三条有姓氏的沟变成三种颜色的河流,向三道有姓氏的山梁奔涌而去。田家老山变成黄、红、蓝三种颜色,又分离聚合为纯蓝色。清澈的蓝颜色,激荡起水浪,合成一汪水的海洋。破烂不堪的村庄,挥舞陈旧衣衫缓缓沉进水底,男人们歇斯底里地吼唱:“山丹花儿梁上开,你咋那么洋的来?”我被歌声惊醒时,恍恍惚惚看到母亲给我担来一担井水,晃出木桶的水洇湿了她身后向上的水泥台阶。
哦!母亲还是那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