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两星期,周末下午,我和几个同学玩,同班叫竹儿的女同学,把我叫出校门,悄声细气地约我去她家玩,说下星期一早晨和她一起来上学,不会耽误学习的。她怕我不去,又神神秘秘地说:“山里好看得很,回来时再摘些野韭菜和山核桃。”
母亲起初不同意,怕我到山里碰到野兽。我听了竹儿对山里的描述,执意要去,母亲只好答应。母亲从缸里取出一块腌肉,让我送给竹儿的妈妈。
出街道,朝北,走过十二三里路,看见前面半坡上有一个小村庄,村前一座窄石桥,桥下清流淙淙。桥南层层田地,红艳艳的荞麦、焦黄黄的包谷还长在地里,地坎晃动山杏和柳树的倩影,桥北缠绕矮矮的柳篱,篱外一条青石板路,陡陡地伸进村庄。
村庄四面环山,有十来户人家。
村口几间草房,灰黄的墙面上,几幅刚贴上去的大红标语,显得精神抖擞。麦垛耸立的碾麦场里,有位依在碌碡上的老人,一手擎黄铜水烟壶儿,一手捻撮水烟丝塞进烟锅,嘴里吸得咕噜咕噜响,几个脑瓜剃得锃光瓦亮的孩子在摔跤玩。走进一条小土巷,憨态可掬的小猪在前面大摇大摆地带路,一转弯却不见了。跟竹儿来到她家门口,院墙上两只黑母鸡咯咯叫,像是在迎接主人的到来。推开木门,院落一溜老瓦房,两侧各一间茅草屋,分别是厨房和竹儿的睡房。院里摆放农具和柴草,院墙的石头缝里长细小的石竹草,凋谢的残花还挂在茎上,伸出墙外的桃树枝挂几棵毛茸茸的山桃,给小院增添着几许亮色。
竹儿手脚麻利地擀一案洋麦面,腌一大盘野韭菜,坐在豁口的门槛等父母回家。天黑时,竹儿的父母背着柴草回家,说是到后沟里挖菖蒲。竹儿爸一把山羊须,沉默寡言,一个劲地吸旱烟。竹儿妈看见家里来一位小客人,很高兴,他们太累了,简单地问候几句,顾不得洗手洗脸,就吃饭睡觉了。
村里没有电,煤油灯早早熄灭。我听见茅草房顶有瑟瑟走动的声音,竹儿说是风吹的洋麦秆响。后半夜时,传来几声犬吠,竹儿披衣下炕,说她家的狗从后山回来了,要出去给狗开门。我问竹儿天上有没有星星?竹儿说我没看。我感觉黑极了,一丝亮色也没有。次日早晨,竹儿妈煮熟两个鸡蛋,让我拿着路上吃,我给竹儿一个,竹儿妈妈怎么也不肯。竹儿往布袋里装两个黑面馒头,戴顶男孩子的帆布帽,吆两头黄牛,我们就上路了。
太阳升起来,澄黄泛红的山峰,把小路挤在山缝里。转过几道弯,缓坡地有座巴掌大的小庙,竹儿过去跪下磕头,并招手示意让我也去磕头。我心想,我只给我们村的山神爷磕头,就站着不动。竹儿说:“不磕算了,我替你磕。”又跪下磕三个头,她说庙里供奉的是庄里的山神爷。
我把一颗鸡蛋递给竹儿。竹儿眼睛像清亮的泉水,望着我说:“屋里还有三个鸡蛋,妈锁在炕柜里。”走了一会儿,脱掉红布外套,装进布袋里,说怕被乱刺划破。竹儿吼几声准备抵架的牛,走过来附在我的耳根悄悄说:“走山路,千万不要想人,只要一想,他就站在你眼前,跟你想的人一模一样,他是焦山,是山树精变的。”我感到脖子一凉,惊叫起来,竹儿不慌不忙捉住一只毛毛虫,脸一黑说:“你不磕头,爷就会报应你!”又拉我跪下,撮土为台,折两根枯草为香,叽里咕噜说一通。磕过头,继续向山梁走,林中曲径幽深,头顶枝丫交错,刺柏摇曳生姿,毛白杨黄叶抖动,羊奶子生机勃勃,色彩纷呈,蚊蝇飞来绕去。拨开乱枝葛条,一圈亮影闪过,一抹凉阴接踵而来。杜鹃、麻鹩鸟的歌声飞过树篱,锦鸡、山羊穿梭林中。绕过几道山梁,看见两座亭亭玉立的山峰并肩立于眼前,山绿得通透,山腰间穿大红大绿的女子们,正在欢欢闹闹唱山歌,摘韭菜。竹儿把黄牛放开,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在坡上吃草。
山脚下又有座小庙,酷似老式乡间桌柜,褪色的红布将庙从中隔开,神龛隐藏,不到两米长的庙檐遮住下面的青石板,石板上有只石头香炉,炉里插几根未燃尽的蒿柴棍。竹儿摸摸炉灰说灰是热的,有人参过神了,我们也参神吧。”竹儿折几根干蒿柴,捋去干叶,插进香炉,从布袋里摸出火柴点燃,拉我磕头。我问竹儿深山老林,哪来的庙?”竹儿说它是韭神,管两座韭菜山的。以前,山里没有韭菜,很多年前,两朵绿云飘来罩在两座山上,没想到绿云在这里落下根。冬天,山里的草干枯,放牛娃生火烤馍引起山火,没想到,到第二年春天,被火烧过的坡长满韭菜。打那以后,庄里人就修庙敬韭神,每年冬天,放牛娃放火烧了这两座山,大火几天都不灭,翻年后,新长出的韭芽好吃死了。”竹儿眯起眼睛幽幽地说。
竹儿起身手指两座山说:“左边的山上是线韭,右边是蒜韭。都是霜打过的秋韭,腌在坛里能放到明年新韭出来。你想摘线韭还是蒜韭?”望着两座遥遥直上的韭菜山,韭菜在风中抖动。线韭如细丝,蒜韭如宽叶马莲,绿得没有缝隙,如两山绿水荡漾。这时,一位中年妇女和七八个小姑娘也来到庙前,跪在庙前磕头后,喊竹儿和她们一起摘韭菜。中年妇女问我是哪个庄的,并把摘好的韭菜放进我的背篓,直到我的背篓满了,她才给自己摘。晌午时分,山上又来很多人,有男有女,还有几位兴致勃勃的老爷爷老婆婆一摇一摆地在山上找乐子。
攀到山顶,蓝天白云如水洗过一般,远处的山峦蒸腾起团团热气。一阵凉风拂过,韭菜齐刷刷弯下腰,又摇摇头直起身。暖暖的太阳照亮亿万丛韭菜,整个山泛层娇嫩绿光。绿光飘远与热气混合,天地竟有些香甜,如梦似幻。
正午时分,大伙儿坐在山顶歇息。竹儿朝树后顾盼,自言自语道:“说好打山核桃哩,咋不见人呢?”竹儿站起来,朝山后喊:“选子,选子——”不大一会儿,叫选子的小伙子跑下坡,他憨憨的,很拘束,一只青布袖子挂在胸前,袖筒里胀鼓鼓的,袖口用马莲叶扎紧,选子把手从衣服下面伸出来,解开马莲叶,山核桃便滚落了一地。然后,头也不抬地跑了,林子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竹儿把山核桃装进布袋,背起韭菜,带我往山下走。到山底的小河旁,找回肚子圆滚滚的黄牛,说:“用渠边的灰灰草洗手,一点菜色都不留。”随手掐几根,放在手心搓一搓,肥皂似的泡沫越来越多,果然洗得很干净。
晚上,竹儿妈妈做好麦面的凉面,盐浸的韭菜,用山丹花瓣做的汤甜丝丝的,像提神的仁丹。吃过饭,竹儿的父母问一些我家里的事情。竹儿的妈妈很伶俐,长一双大眼睛,脸黑黑的,一点也不显老,她送我一双绣花鞋垫,上面绣红雪花儿,那双鞋垫陪伴我读完高中,洗脱花瓣上的丝线,一朵朵红的雪花至今还印在我心里。
半夜,听到激烈的狗叫,夹杂很多人的吵闹声。我问竹儿外面有人打架?竹儿迷迷糊糊说:“烧野人哩。”我要竹儿带我出去看看,她说:“烧野人哩,没见过?”我摇她,一定要出去看,竹儿很不情愿地拉我摸到她家房后的场院里,十几个冷峻的男人手拿火把,站在院坎,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趴在地面,四周围一圈愤怒的女人。“烧死他,烧死他,烧,快烧……”火把丢到男人身边,那男人嗷地狂叫一声蹦起来,从崖上跳下去。我问竹儿为啥要烧死他?”竹儿说前晚夕,野人摸到儿媳妇屋里,庄里人放不过他。”“他会摔死吗?”我问竹儿。“不会死,野人狗命长着哩。”竹儿无所谓地说。
第二天早晨,村庄上空亮几颗星星。竹儿妈妈给我一根洋麦秆火把说:“一来照路,二来暖手”。她送我到石桥,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咛以后常来耍。走过一段路,我回头看,她还站在桥上,单薄的身影像摇摇欲坠的旧草房,村庄则似一头黑沉沉的牯牛蹲在她身后。
初二第二学期,仍然是秋天,校园里的梨树叶开始泛红。一天下午,我在操场边背《滕王阁序》,沉浸在“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好境界里。竹儿拧着腰身款款向我走来,脸红扑扑的,两条辫子朝前搭在胸口,蓝咔叽呢的新上衣让她格外漂亮。她给我一束橡皮筋说一共十根,我抽下一根留着,就是我们长久的好。”我问她你上高中吗?”她说后半年我要结婚,上学的费用和穿戴都是选子家给的,我都17岁了,他家不供我上学了。”我回家将此事说给母亲,母亲从商店里买来一面小圆镜,让我送给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竹儿。
九根橡皮筋,是竹儿送给我长久的祝福。那一年,我刚满12岁。
我不知道竹儿村庄的名字,她一直叫“庄里”。但我以为它是韭菜山庄。竹儿说过那两座山是天堂里韭菜的化身,它们是两姊妹。”我经常想,两座姊妹山会变成两个美丽的姑娘,哪一个会是竹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