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们躺在晃晃悠悠的火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对了,杨墨,你这次是怎么说服你老妈的?她很难缠的啊!”
以往,对于婆婆,我是不能说任何一句不中听的话的,杨墨说过,老子无过天无过。自然,我这个做媳妇的就不能批评婆婆了。
今天,他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话,还嘿嘿傻笑起来。
“你知道的,我不善于言辞。我干脆就没有解释,只告诉她们,我要去北京了。然后我就离开了。”
“你知不知道,你妈,她在家里哭了很久?”
“我能想象出来,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半途而废,害了刘玉洁啊!”
杨墨说的估计是实情,他是个什么都会闷在心里的人,不善于情感表达。
是啊,如果这次杨墨半途反悔,那么刘玉洁就没有希望了。幸好这次杨墨坚持自我,没有因婆婆的哭闹而畏缩。
“我在想,你妈妈最后是怎么弄明白的呢?我听说早上她哭得很凶。”
“晴儿,我妈的个性是很强,我爸走了以后,她必须一个人撑起这个家,而这个家又是这么大的一个摊子,不要强一点是坚持不下来的。有一点是你不知道的,我妈其实是很讲道理的,她的错误源于她的无知。比如,她坚持要你打掉孩子,只是因为传宗接代的思想在作怪。我妈读的书很少,很多东西她是不明白的。再如这一次,不让我去捐献骨髓,不是因为她的心肠太坏,而是因为她对捐献骨髓的科学知识不明白,她害怕我会因此受到伤害。这些,我心里是明白的,但是,作为媳妇,作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和她走在一起,你自然不会理解她的所作所为。晴儿,在很多方面,她其实还是通情达理的。”
杨墨说得非常真诚,我的心有所触动。我不肯原谅婆婆,在杨墨看来,是他的一个心结。那么,杨墨现在是要打开他的心结吗?
“晴儿,这次欣怡住在我们家,是我妈的意思。她说,蓝家遭遇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能把自己的孙女向外推呢?那样做别人会骂我们不讲道理的。还有,是我妈坚持让我过去照顾你妈的。她还让我带了5万块钱,不过,这钱没有花出去而已。晴儿,那钱我放在你的枕头下面了,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密码是女儿的生日。你一直没有发现?”
“什么,钱?我没有发现啊。我妈出院以后,我就直接去了别墅了,一直没有回去过。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啊?”这个杨墨,什么事情都不喜欢明说。
“唉,你身边的有钱大佬太多,我总是放马后炮。现在,你是用不着我的钱了,呵呵。”杨墨自嘲地说。
跟随同去的志愿者中,有一个是南京人民医院的张医生,他此刻走过来,给杨墨服用保健品,说是调理身体的。
我们关于婆婆的讨论暂时中断了。
就要下火车了,我的大包小包都被志愿者抢着背了,杨墨的行李包裹也被他们抢去了。我们手里只有一瓶水,和几个水果。
忽然前面的人群里一阵骚乱,同时我们听到有人尖声叫起来:“抓住他,抓住他,他是小偷,他抢了我的钱包!”
我们回头去看,只见一个戴着口罩的青年男子正从不远处向我们这边跑过来。
“就是他,那个戴口罩的!”有人大声叫喊,帮女子助阵。
“我去看看。”杨墨忽然把水塞到我的手里,不容分说就跑了过去。
“杨墨,小心点啊!”我大吃一惊,眼看那个小偷从我们身边快速跑了过去。
“停下,你停下,把包扔下来就没事了。”杨墨追着他喊。
小偷还是没命地向前奔跑。人流如织,前面的人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纷纷闪到一边给小偷让路。
杨墨终于追上了他,和他扭打在一起。
小偷一看没了逃走的希望,穷凶极恶的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柄水果刀,继续和杨墨厮打。
跟在我们身边的两个志愿者这才搞清了状况,连忙放下包,向前奔去。
杨墨的手臂被刀锋划伤了,我冲过去的时候,那些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袖。
两个志愿者联手把小偷制伏了,送到了铁路民警值班室。
“你需要赶快包扎一下,防治血液流失过多,”张医生说,“还伤着哪儿了?”
“没有了,就是手臂。可惜了,我的血白白流失了,现在是这么关键的时候。”杨墨居然没忘记幽上一默。
“走,我们去铁路门诊处包扎处理一下。”张医生回头叮嘱我们带好行李,跟在后面。
杨墨的左手臂被缠上了白纱布,一圈又一圈。
“医生,这不会影响我捐献骨髓吧?”杨墨担心地问。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和动脉,失血也不太多。不然,你的捐献任务就完不成了,我们都成了罪人。”张医生后怕地说。
“都怪我,没有弄明白那个女人的叫喊,我只顾看两边的广告了。”另一位志愿者内疚地说。
“你,小李,现在什么事也不干,跟在杨墨身边做个忠实的保镖,要全力保护他的安全,我们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知道吗?”张医生说着,把小李身上的全部行李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好了好了,总算我们好事也做成了,任务也不会耽搁,你们就别再自责了,看来好人有好报,不是吗?”我说。
我望着杨墨,他的脸上还浮现着庆幸的微笑。那张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犹疑。
这是他吗?我问自己。印象深处的那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个懦弱盲从的大男孩,是他吗?那个唯母命是从的愚孝之人,是他吗?
我分明看见了一个男子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汉,在我面前屹立着,需要我抬起头来仰视才见。
张医生一路上都在打电话,和医院取得联系之后,我们在宾馆大厅放下行李,留着小李慢慢登记选择房间,三个人顾不上休息就奔赴医院。
在刘玉洁的住院处,我们和主治医生碰头了。医生告诉我们,让我们明天再过来,杨墨要保持空腹,因为他还需要体检,这样做一是为了保护捐献者,保证其在身体不适时不去捐献;二是为了对患者负责,不把带有病毒的造血干细胞捐给患者。体检合格后,杨墨还要在采集中心连续几天注射细胞动员剂,之后才是进行采集。
我们提出要去见刘玉洁,医生说,她目前在无菌隔离舱的状态良好,已经开始进入预处置阶段。要见她只能选择她精力状态好的时候,而且只能与她进行视频会话。她这段时间状态良好,比同期其他患者状态要好,虽然进行了预处理阶段的化疗,呈现呕吐等反映,但是并不强烈。
我们遗憾地告别了医生,回到宾馆休息。
杨墨不停地向张医生询问注意事项,张医生告诉他不要紧张,捐献骨髓主要是通过细胞分离机将造血干细胞从血液中分离出来,而其余血液将从另一管道输回捐献者身体。一般说来,100~150ml的造血干细胞混悬液就能挽救一个患者,可能会有轻微的疼痛感和不适。
“那没关系,我会尽力配合医生的。没想到,我的血液可以救人,一不小心我竟然成了英雄。嘿嘿。”杨墨开心地说。
“唉,前些日子,我听说有个捐献者在手术前反悔了,居然从医院里溜掉了,真是不可思议。你想啊,这个时候,患者为准备移植已经进行了大剂量的放疗和化疗,这时患者已经丧失造血能力,此期间若终止捐献,再临时寻找配型相合者已来不及,患者会有生命危险的。”
“你放心,我不会做这样的小人。”杨墨笑着说。
“我不是说你,是在感慨这件事情。我们做的是救死扶伤的事,所以听到这样的事很难过的。现在,你已经签署捐献同意书,之后就不能撤消捐献决定,你想明白了?”张医生笑着说。
“想哪去了,哥们?我要让我的女儿在电视里看到我,我要成为她的骄傲!”杨墨笑笑,看着我。
杨墨,你也会成我的我骄傲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那天早晨起床后,医生为杨墨注射了第五针造血干细胞动员剂,并再次进行全面检查,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完全符合采集造血干细胞的条件。随后,我们一起在病房吃了早饭。
7:50许,我们从病房步行来到造血干细胞移植中心,我看到两根造血干细胞采集仪器的管子分别扎在了他的左右臂上。在采集过程中,隔一段时间杨墨就会按照医生的要求,不停地用力握右手中的小球,以增加出血量。
其实那天,我比杨墨更为紧张。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总是不争气地流下来,后来看到他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才不再担心了。
很快,杨墨捐献的170ml造血干细胞到达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并被迅速输到刘玉洁体内。
我们知道,万里长征总算走完了第一步。第二天,还要进行第二次造血干细胞采集和输入。
这几天,不断有人来看望刘玉洁和杨墨,不断有善款和奖金慰问品,还有鲜花和荣誉牌匾。每天,我们的心情都像涨潮的海水,起起伏伏,无法平静。
晚上,我陪他散步,我的手总是紧紧牵着他的手,生怕他走掉。
“你变了,晴儿,你现在变得小鸟依人了。”他说。
“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你以前,就像小辣椒,那个辣劲啊,别提啦!”杨墨开始损我。
“你的变化才大呢!以前你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个窝囊懦弱!”我回敬他。
他居然憨厚地笑了。
张医生奇怪地问我们:“怎么,你们俩是新婚燕尔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我们的关系。
“我们还没有结婚,”杨墨顿了一下,又说,“准确地说,她是我的前妻,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妻。”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我都被你们搞糊涂了。”张医生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笑。
“嗨,你真笨,他们的意思是说,他们已经结婚了,然后离婚了,然后还要复婚。我说的对不对啊?”小李看明白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张医生终于听懂了,“我说本来挺简单的事情,你们搞得那么复杂干嘛啊?折腾,典型的折腾!”
“人生就是一场折腾,不经过折腾,怎么见彩虹啊!”杨墨自嘲道。
移植手术后,刘玉洁恢复得很好,打针的次数比以前少了,除了还存在膀胱炎外,其他各项指标恢复良好。饭量也明显增加了,米饭、馒头、油饼现在都能吃,也能吃多种蔬菜了,我每天按照食谱给她做饭,她一顿饭能吃半个馒头呢。
至于杨墨,医生告诉我们要注意休息,别熬夜,烟酒少碰。于是我和张医生就成了杨墨的临时“监护人”,严密监视着杨墨的一举一动。
半个月后,医生告诉我们,杨墨的身体已经彻底恢复,可以回家了。但是刘玉洁的情况还不够稳定,在接受手术后的第10天,杨墨的白细胞和血小板已经在刘玉洁体内植活。后来,她出现了轻度的排异反应和感染状况,但医生告诉我们,这段时间她出现发烧、膀胱炎等合并症,都在预期内,且控制效果良好,下一阶段将转入监测、预防复发控制阶段。
这样,我还要留下来,和刘玉洁的姐姐一起照顾刘玉洁。杨墨就和张医生他们一起回无锡了。
经过近一个月的“关舱”治疗,医生检查发现,刘玉洁的白细胞已经恢复到8000的正常值,而血型也已经由原先的B型转向杨墨的O型血。这标志着骨髓移植手术成功,刘玉洁可以走出无菌舱了!
我们不断地将好消息传到安溪去,那里,有太多的人在关注着刘玉洁,尤其是杨墨。他每天晚上都给我发短信,了解刘玉洁的情况。
再过几天,刘玉洁就要出院了。刘伯伯和刘伯母再也坐不住了,不顾年老体弱来到了北京,说什么也要亲自迎接女儿出院。
眼看刘玉洁一点点恢复健康,我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听医生说,刘玉洁出院的时候会有专人接送,包括北京和无锡两地的政府官员和医疗小组。我想,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是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于是,我告诉杨墨,我已经买了返乡的车票。
他只回了几个字:“好啊,我等你。预计什么时候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