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江秀过得相对容易一些。毕竟刘玉洁有救了。北京那边不断有好消息传过来。中华骨髓库管理中心主任介绍说,中华骨髓库专家已经挑选了两个江苏的捐献者,采集了供者的新鲜血液,现正在做高分辨HLA(人类白细胞抗原)检测,如果配型成功,则表明患者可以接受捐献者的造血干细胞移植。
得知这个好消息,我和江秀相拥而泣。这意味着刘玉洁有救了,但那两个志愿者是谁,我们都不知道。
媒体在不断地报道这件事的最新进展,研究院检测报告显示,江苏杨某的高分配型与刘玉洁完全相合,HLA-A、B、DR位点也完全相合。刘玉洁已经被转移到骨髓移植前病房,准备做好骨髓移植前的身体检查和调整。与此同时,中华骨髓库也在积极准备,配型成功的志愿者杨某的身体也在调理中。
得知这个好消息,整个安溪沸腾了。
我和江秀决定分头行动,我打算近日启程去北京照顾刘玉洁,江秀则到刘玉洁家中照顾她的父母。
临行之前,表姐找到了我,让我到安溪中心学校去一趟。
那天晚上,我和表姐来到安溪中心小学的校长室,清点整理那些零零碎碎的捐款。其间有崭新的百元大钞,也有一元的五角的一角的硬币。那些孩子高兴地围在我们身边唧唧喳喳,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我捐了50元,我告诉妈妈,今年我不做新衣服了。”一个胖乎乎的女孩说。
“我捐了20元,我告诉爸爸,不许再抽烟了。”一个瘦小的男孩子说。
这两个人是少先队的正副队长。还有几个孩子,也在开心交流着他们这些天来的见闻。
“有一个乞丐叔叔,每天都把乞讨来的钱捐到箱子里,有时候是一元,有时候是五元。有一天他捐的全是一毛一毛的硬币,我都数了好半天。”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说。
“孩子们,准备好了吗?我来颁发奖品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喊了起来。
杨墨?我立即弹起来,探头向外看去——
果然是杨墨!他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有果汁有饼干有笔记本,还有几顶印着“小小志愿者”的小红帽。
孩子们飞快地向他扑过去,他把一顶顶帽子逐个戴在孩子们的头上。
“叔叔叔叔,今天我们吃什么啊?”看得出来,孩子们和他早已很熟悉了。
“你们想吃什么呢?尽管说出来。”杨墨说着,刮了刮那个小男孩的鼻子。
“我要吃拉面。”
“我要吃鸡柳汉堡。”
“我要吃肯德基。”
“好,多美丽的干活!”“多美丽”是苏果超市新开的一家西餐厅,是小孩子们的乐园。此时的杨墨豪兴大发,对站在门口的姜校长大手一挥,就带着孩子们往外就走。他没有进屋,也就没有看见我,还有表姐。
我分明看到了一种气概,男子汉的气概。这些东西,是我以前从未看见过的。
是杨墨变了,还是我没有发现?
姜校长笑着走了过来,他告诉我,杨墨每天晚上都来犒劳这些孩子,和他们打成一片,是这次捐款活动的“大志愿者”。
“这么说,这次捐款活动是他组织的?”我惊奇地问。
“是啊!他嘱咐我们不要说出去,那些孩子都在为他保守秘密呢。呵呵,杨秘书是个热心肠,刘玉洁是个好村干部,他们都是安溪的骄傲!”
听着姜校长的赞语,我忽然有些发呆。
“走吧,整理好了。我们回头到超市去一下,把零钱换成整钱,再存进银行里。这15万可是咱安溪人的心血啊!等你把善款带到北京去,替我们向刘玉洁问个好,祝愿她早日恢复健康!”姜校长说。
我恍恍惚惚地点点头,随着表姐一起向外走。怎么和姜校长告别的,我都不记得了。
“傻了啊你?”表姐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只在心里说,杨墨,杨墨。
第二天,我还没有睡醒,手机铃声就把我叫醒了。
“喂,晴儿,今天安溪有一个重要的欢送会,江苏省红十字会的有关领导要过来,给捐献骨髓的志愿者开个欢送会。你来不来?”是江秀的声音。
“哦,这样啊,捐献骨髓的人是安溪的?我一定要见见这个英雄!”我大声说道。
“好的,八点半,安溪镇礼堂见。我陪着伯父伯母一起过去。”江秀说。
“要我接你们吗?”
“不用,镇里有专车来接。”
杨某?真巧,安溪的杨姓是大姓,看来安溪好人辈出啊!
我一边感念,一边照顾女儿喝奶粉。没想到,女儿的嘴刚接触到奶瓶,就大声哭了起来。
“哎哟,我的心肝啊,你不会悠着点?这么烫的奶瓶,烫坏了孩子怎么办?”老妈一边唠叨一边抢过奶瓶,把它坐在冷水里降温。
我才意识到,冲奶粉的开水是新烧的,有些烫。
“看你这心不在焉的样子,掉了魂了?”老妈嗔怪着,抱起欣怡出去玩了。
我没滋没味地吃完早饭,上了车要走,手机响了,是杨可。
“雪晴,你在干什么?”
“我准备去参加一个欢送会,欢送咱们安溪的一个英雄。呵呵。”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啊?”
“是我杨墨哥。”他顿了一下,又说,“我怕你到时候太意外,所以提前告诉你。”
“什么?是他?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也是才知道的。几个小时前,我和婶子他们才知道这件事。我婶子,就是杨墨他妈,现在还在哭呢!”
“她哭什么?他不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
“她担心她儿子会死,怕出危险。毕竟这也是手术,是有风险的。”
“你告诉她,虽然有风险,但是我看过资料,这是不要紧的,恢复一段时间就好了。”
“嗯,我也这么想,”杨可说,“我去照顾下婶子,我会告诉她。”
我沉默了。原来杨墨所作的一切都是瞒着家里进行的。
“那么,杨墨会不会不再出席这个会议?他会不会停止进京捐献骨髓?”我忽然有些担心起来。杨墨的性格脾气我太了解了,唯母亲的马首是瞻,是个从不违逆母命的孝子。
“不,他已经去了镇上。我婶子还在家里哭,不肯出席会议。”
“那么,杨墨今天要进京?他进京之后,谁来照顾他?”我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婆婆,应该是前婆婆,她不肯去照顾杨墨,奶奶外婆都老了,谁去照顾捐献骨髓的杨墨呢?
“没有合适的人选的话,只能杨姐去了,或者我去也行。”杨可说。
“你们都不要去了,我正好要进京照顾刘玉洁,顺便一起照顾杨墨,你们放心吧!”我忽然说道,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有些等不及了,我要尽快去见杨墨,我要告诉他,如果他进京捐献,那么,我愿意照顾他!
等我匆匆忙忙赶到镇礼堂,那里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就感染了我。
大红绸丝带,花篮,震耳欲聋的唢呐,还有扩音器里放出的歌曲《相亲相爱一家人》,我忽然有些莫名的慌张。
抬起头,我看见杨墨稳稳地坐在主席台上,脖子上挂着红领巾,微笑地看着面前的几个小学生。
我能想象出,刚才在家里他经历了怎样的暴风骤雨。但此刻,他那么平静,甚至有些高贵的从容。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没来由的慌张和骄傲。
杨墨,毕竟是我孩子的父亲,我替欣怡为他骄傲!
随后,我看见江秀搀扶着刘伯伯和刘伯母慢慢走过来,让他们坐在第一排的座椅上。我看见刘伯伯没有落座就颤颤巍巍地走向杨墨,伸出双手握住了杨墨的手。四手相握,刘伯伯老泪纵横,他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而刘伯母,她则是什么话也不说,上去就把杨墨抱住了。眼泪,忽然成了最好的语言,和最佳的表达。
我的眼泪,也在不知不觉间夺眶而出。
我看见无锡市委书记、江苏省红十字会常务副会长也出席了欢送仪式,安溪镇镇长作为主持人,用激动的语调一一为大家作了介绍。
开会的,更多是安溪人。各行各业的人们都来了,甚至还有大街上摆摊卖菜的叔叔阿姨们。
他们隆重介绍了杨墨,从第一份宣传材料开始,包括策划募捐,包括组织志愿者到南京进行骨髓测试,尤其是杨墨得知与刘玉洁造血干细胞移植配型成功的消息后,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决定捐献自己的造血干细胞挽救患者的生命,这种敢于担当的品质,博爱的胸襟和无私奉献的精神,是社会高尚精神境界的集中体现,是无锡市精神文明建设的具体体现,是文明城市建设中绽放的一朵奇葩。
我这才明白,原来杨墨就是那个“情满江南”。
人们的赞誉,我都听不见了。
什么大力弘扬红十字精神,什么搞好跟踪报道,大力宣传杨墨无私奉献的高尚行为,什么迅速掀起向杨墨学习的热潮,我都听不见了。我眼睛里只有杨墨,他此刻还是端坐在主席台上,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轮到杨墨发言了。我看见他缓缓站起身来,拿过话筒,就要开口说话。
会议室里忽然出现了一阵骚动。我回过头去,看见门口有一大群人涌进来了。
我的天,我看到了什么?杨墨的妈妈叶子兰女士,旁边居然还有奶奶和外婆!她们在杨姐和杨可的陪同下走进会场。
我的天,她们该不会来砸场子的吧?
我的凶悍无比的麻辣婆婆,会在这里上演一出哭天抢地吗?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紧张地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有人默默地站起来,为他们让了座位。
杨墨开口说话了,他的话朴实、诚恳,只希望通过自己的捐献能够挽救刘玉洁的生命,让她早日回到挚爱她的乡亲身边,他希望更多的人都能参加省红十字会的造血干细胞志愿者报名登记。
内容简单,干脆利索。这样的杨墨让我吃惊!
会后,我看见镇长走向叶子兰女士——我的前婆婆,感谢她生了个好儿子!我的麻辣婆婆居然笑了,她什么也没说,轻轻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妈,奶奶,外婆,你们放心吧,过一阵子我就会全须全尾地回家来,给你们带一些北京的特色回来,不要担心啊,北京的医疗水平很高的。”他居然笑着说。
“那,孩子,谁去照顾你呢?”奶奶忽然问道。
“孩子,我去?”第一次,我听见婆婆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话,那语气居然是商量的口吻。
“不用了,婶子,你太忙了,家里还有两位老人呢,还是我去吧!”是杨姐的声音。
“谁都不用去,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杨墨的话很少,他一一抱了抱她们,就准备上车离去了。
“放心吧阿姨,还有我们呢,我们是志愿者服务小组的成员。”杨墨身后有两个年轻人说道。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忽然站了起来,叫住了他。
“等等,杨墨,”我的喉头发紧,有些艰难地说,“我也去北京,我来照顾你好吗?”
所有的人,他们的目光刷地一下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全然不觉了。我只是深深地看着杨墨,我女儿的爸爸!
杨墨一愣,随即他深深地点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这是谁啊?”那几个年轻的志愿者问杨墨。
杨墨缓缓地说:“我的——妻子!”
“那好啊,有嫂子同去,我们就更放心了。”其中一个志愿者说。
“孩子,照顾好我儿子。”我看到婆婆郑重相托,握住了那位志愿者的手。
“放心吧阿姨,我是南京人民医院的医生,我一定照顾好我们的英雄!”他说。
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我看见江秀和表姐,都在冲我竖起大拇指。无疑,她们都赞成我的决定。
我们一行人一起出发了,我们乘坐的是软卧。我和杨墨在一个包厢里,另外几个人在隔壁。
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杨墨大多数时间都是闭眼休息。
在列车上面对杨墨,我忽然有种奇妙的感受,很想和他说说话,随便聊点什么,只要他能得到放松就好。
“我刚才介绍你是我的妻子,你不会生气吧?不知怎么,我就随口说出来了。”
“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
“晴儿,你老爸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你们的日子那么艰难,他在哪里啊?”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凄美的故事,我慢慢讲给你听听啊。”
我开始了缓缓地讲述,杨墨闭着眼在听。
一直到吃饭时间,我们仍然沉浸在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里。
“那么,你老爸真的要投资在安溪建厂了?”
我郑重地点点头。
“这倒是一件大好事啊!你的草莓还种吗?”
“我恐怕忙不过来了,再说,那些草莓大棚早就给了杨可了。”
“晴儿,算我小心眼,你怎么看待杨可,我看你们很合得来的样子。”
“我们没啥的,我有困难他帮助了我,我们应该算是好朋友吧?”
“你就真的没有动过心?”
“你吃醋了?”我反问他,我倒真的挺想看看他吃醋的样子。
他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说最近你怎么失踪了,原来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替我的好姐妹谢谢你。”我说。
“没啥,我就是觉得刘玉洁挺可敬的,一个女孩子,那么勇敢,那么执著。”他说。
“对了,你要请我爸爸吃饭,怎么没有回音了?”
“嗨,大家都忙着上阵,我还排不上队呢。再说了,你如今天降了这么一个资本家爸爸,我们的差距就更大了,我配不上你,怎么面对他老人家呢?”
原来如此,这要命的自尊心,杨墨式自尊!
“那么现在,你不觉得我配不上你吗?”我调侃道。
“不,你仍然是我心中的女神!晴儿,我们回来以后,你会考虑复婚吗?”
“你真的想和我复婚?”
“我压根就没想和你离婚。我们分手之后,我又开始酗酒了,喝醉了很多次。自从知道刘玉洁的病情之后,我开始戒酒,后来配型成功之后,我还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保健治疗。所以,我该感谢刘玉洁才是。要不是她,说不定我的下半生就是一个酒鬼了。”他忽然自嘲地说道。
天!我在干什么?我几乎毁掉了杨墨!
“那么,你怨恨我吗?”
“怨恨?只怪我以前太软弱了,什么都听我妈的,我伤害了你的心,是我对不起你啊!我是没脸去找你,我想,你一定看不起我,我以前,简直不像个男人。”
“可是现在,你变了,变成了一个勇敢的男子汉了。”
“这么说,你肯原谅我了?”他忽然孩子气地笑起来。
“嗯。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也重男轻女吗?你嫌弃欣怡是个女孩子?”我记得有一次醉酒,杨墨嘴里叫了一声,欣怡为什么不是个儿子啊!
“我那次是只是感叹,如果欣怡是个男孩,那么一切问题不是都不存在了吗?并不代表我重男轻女啊!不过,说起来还是我不善于解决问题,那些日子伤你太深了,对不起啊!”
“其实我最生气的,是婆婆要我流产那件事,还编造出那么多谎言,害得我们差点失去欣怡。我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
“唉,其实都怪我,什么都相信老妈的,把你害苦了,晴儿!”杨墨深情地说,眼里盈满了真诚与内疚。
“不说了,都过去了!好好休息吧,你还有重任在肩呢!”
他听话地闭了眼休息,神情依然像个孩子。
我笑着摇了摇头,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