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杀戮
十八年前……
“于空处莫寻元始,无相,无色,无有来生。”
十八年前的虬族联纵大营。
血泊中,一名男子孑然独立,手中已卷为锯齿的残刃现出幽冥玄深的光,他的脚下,是无数惨死的士兵。
那男子仰头看天,脑中思虑的却是他出生时,部落巫医给他父亲的忠告。
没有人理解这话的含义,父亲当时只是微笑,抱着襁褓中的他燃香祷告先祖,为他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莫仲臣。
“仲臣。”
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他,身子微微一震,莫非于这空营中,还有人活着?他缓缓转身……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踏着鲜血,她身着缟素,淡然恬静地向他走来。
与尔同袍,肃我宗庙;与尔同仇,保我王胄。那静默于泥泞之地的无数死尸实则是他同胞的兄弟,可于一夜之间生死相隔。只他一人活着,于这纷繁乱世苟且偷生。可那同胞的血却晕染大地将能容括的一切陷于疮痍。
即使死,仍可窥见生的渴望……
莫寻元始,无相,无色,无有来生。
莫仲臣微微苦笑,“若能早明白,又何至于此?”他本在自言自语,可她却笑着摇头,“早明白了,生,又有何益?”仲臣一怔,这世界懂他的,只她一人。她缓缓伸手为他擦去溅在他脸颊的鲜血,柔声道:“就让华容为少将军送行。”
仲臣鼻子一酸,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华容强装笑颜,携着他的手穿过被鲜血染红的营地,止于营门一匹枣红的骏马身前。那马见了主人嘶鸣欢呼,驮着铠甲长刀,缓缓跺到莫仲臣的身前。仲臣见了,忽然身子一颤,几难成言。
华容却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伸手替他取下铠甲亲手为他换上,并将一支宽大的皮制革带束于男子腰间,在他唇上一吻,道:“我知骁族血洗大营,特赶来为少将军送行,你我相处也非今日一时,华容……明白……一切因由,少将军也不必深究,既然心意已决,华容纵然不舍也甚感欣慰。少将军,你放心去吧,华容必会顺利产下我们的孩儿,亲手将他养大,无论男女,一定带他远遁世外,永不涉足江湖。”
莫仲臣闻言长叹,一时心中潮涌,半晌无语。
华容含泪微笑,将长刀递入他手中,仲臣接过。
此去再无相见的可能,可于她……他忽尔顽皮一笑,故作轻松道:“无论男女,都叫他娉烟如何?”
华容一怔,“男子……也叫娉烟?”
仲臣点头,“于这乱世还是女儿家好,不过……纵然娉婷婀娜,也不过灿烂一时,”说到这儿思路不觉又荡回昨晚的那场屠杀,神色黯然,继续道:“到头来也不过烟消云散……”
华容心中明白,笑着打断他的思路:“是,但凭少将军吩咐,华容一定努力为少将军诞下一名女婴。”
仲臣闻声一呆,“怎的,生男生女,也能随你意志左右?”
华容露齿微笑,“自然,这种事,你们男子怎会知晓。”
仲臣皱眉沉吟,一时不得要领,于是摇头道:“我不知的,又何止这一事?”说着眉峰一轩,朗声笑道:“理它作甚,我只知,吾妻华容从不诓骗于我,既然你说能诞下女婴,那便是能诞下女婴,愿她如你这般温婉娴静,我莫仲臣也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
华容心如滴血却强作欢颜,“是,她若如你这般顽皮,我必代你天天训她。”仲臣眼底含笑,“你忍心?她若象我,不复江湖也未尝不可。”华容眼底一湿,郑重道:“少将军此去,便再也不欠任何人的,你莫氏宗族定当为你歃血膜拜。”仲臣冷笑,“歃血膜拜?哼,我早就不屑于他们的敬意,只是苦了你。”华容摇头,声音渐趋哽咽,“华容不苦,华容出生寒微,蒙少将军不弃,即便众叛亲离也公然与我做了夫妻……是华容连累了少将军,但少将军从未抱怨,此恩此德,我华容累世难以报答……”仲臣柔声打断妻子的话,“谁要你报答了,只要你重我爱我,我莫仲臣就算犯下滔天之罪,也不过以命相抵,没什么大不了的。”华容心中一紧,点头道:“是,不过一死,数年之别,少将军放心去吧,华容将孩儿养大,了却尘世凡务便来与少将军团聚。”莫仲臣闻声大笑,“你也不用着急,我还有娘亲作伴,不会寂寞的。”华容心中难过,强忍了眼泪,不再言语。
仲臣伸手,抱了她娇小的身躯揽入自己怀中。
于凄冷处诀别,最令人伤心的,莫过于生死之恨。
她的身子颤得象风中的飘絮,孤零零从此再无依托,可终是要离别,立生于世,他再无脸面……
他的妻实则坚强,如她为夫送行的决然,她强忍了眼泪,缓缓离开丈夫温暖的怀抱,笑着含泪:“华容生当含笑,即使我们的孩子,我也要她一生快活。”
莫仲臣点点头,心中宽慰。
其时夕阳残红,大营高空一面污浊巨幌迎风猎猎,上书当时特有的象形文字——虬。
莫仲臣回眸看了一眼那盘旋虬曲的字体,翻身上马,执刀斜亘于胸前,向妻子行礼。华容盈盈一拜,水气氤氲的眸子瞬间便模糊了丈夫的身影。
莫仲臣喟然长叹,见她眼底潋滟的波纹骤起,心下一痛,咬咬牙,纵马绝尘而去。
华容强忍了声音,才未将那心底的名字喊出。他终是要去的,她来,不过嘱他安心而去,又何必给他添了牵挂,空惹一身遗憾。
路的尽头,莫仲臣偶然回眸,风卷了她的衣袂,轻飘得令人屏息。
道是深情两望,最恨缘生缘灭。
……
他闭紧了双眼,一切竟然还是那么清晰。
十八年,转瞬而过,他仍然无法忘怀!
可她,眼前的女子,竟将华容撵出了宗庙。
心中的恨,即使过了一世又怎能消磨……
女子缓缓摇头,诉道:“你是仲哥哥,我知道的,想了你千遍万遍,即使成灰我也认得你。”
无名(莫仲臣)神色悲怆,听到此处,忽然两眼一湿,一丝泪光悄然在眼底闪过,女子抬手轻抚他的眉角,柔声道:“恨我吗?我们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他不语,“留下来吧,留在我身边或是带了我去,天涯海角,人间地下,我都跟着你。”他心中一动,其实她有何错?她不过痴心一片,却酿成他莫家与华容的大难。他轻叹一声,缓缓道:“我已经说过了,你的仲哥哥死了,我是无名,一个没有名字的孤儿。”那女子眸子一湿,忽然拦腰将他抱住,声音暗哑,“我不管你现在是谁,瑶儿都跟了你,瑶儿打定了主意,今生再也不放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