鴒歌心中一慌,在他身后大喊,“俘敦哥哥死了!”
晏战陡然一震,似被人当头猛敲了一击,身子晃了晃,跌下马背,眼前渐至混沌一片。
鴒歌眼泪横流,她早料到他会这样。她奔上去,却见晏战双眼茫然,脸色苍白。她心中一酸,从怀中取出俘敦的蟒齿尖牙,哭着递到他跟前,“这是他叫我交给你的。”晏战怔了许久,眼神才活转过来,缓缓移了视线盯着她手中的结拜信物,眼眶一红,一行清泪无声滑下。
“蚁族的记史死了,他抱着她跳下了悬崖。”她几乎是在控诉,声音嘶哑,语速也变快了数倍。这几日,她一直强迫自己孤独地啃嗜这份悲哀,她甚至打定主意将它烂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她怕他经不住这打击。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晏战一个眼神,就令她说出了一切,她也想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泣。他们是结拜的兄妹,可俘敦枉顾手足情谊,当着她的面自杀身亡,她在心底根本不能原谅他。
但她知道,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亲手策划,攻城、逃亡、渡口一战,或者,这份悲哀更多的是源于她的内疚和无可奈何。
可这些悲苦晏战怎知?他一把夺过她手中俘敦留下的信物,将她推到一边。
鴒歌身子颤抖,“晏战哥哥!”
“你不配这样叫我!”他咬紧牙关强忍泪水,“没有人可以这样叫我……”他直起身,双眸红肿,摇了脑袋自言自语,“如果她在,他就不会死,她一定会救他的……”
“谁?”
谁?这世界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们的位置。晏战双唇轻颤,却不言语,这丫头将他击昏,原是不想让他救俘敦。如果他在,或者阿果在,俘敦就不会死。“你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救他?”他对着她狂吼,鴒歌心痛如绞,“不是的,不是的。”
“就是——”他声嘶力竭,忽然瞥眼看到坐骑,一时心中去意已决,一个箭步,翻身上马。他只想早些离开此地,离开她,双腿一夹,上了沙丘,消失在茫茫黄沙的深处。
鴒歌欲哭无泪。
……
晏战骑在马背上,拽着马鬃,一路狂奔,只想快些赶到俘敦身边,即使是死,他也不愿弃他而去。可在荒漠兜了几个来回,竟找不到方向。他一时悲痛,放声痛哭。不过数天,他与俘敦阴阳相隔……可眼泪只湿了眼角,便消逝无踪,只剩满腔激愤干涩生痛地啃嗜他的孤独,他无奈,坐在马背上放声大吼,却背出通天阁的那段话:“混沌初开,天地碰撞,万物湮灭于灰烬。”
通天阁的生活此时重现,仿若昨天,而他再次被遗弃。他不自觉地放声大笑,“我们自由了,自由了,哈哈……”
然后,一阵窒息的呵嗽……
其实,他心中清楚,在荒漠的深处,沙丘下,一碧深潭处,此时的鴒歌在无助地哭泣。
晏战临走时,慌乱中骑上了她的马,这多少令她有些安慰。那畜牲通灵的很,有它载着他,晏战不致危险。她已无力顾及这些了,只觉得麻木,心里空洞得没有着落。他说她没有使出全力救俘敦哥哥,这话原也没错。渡口一战,她原可拉了羲煌和俘敦一道离开蚁人。退一步说,她在密林中乘夜唤雪雕,是因为她立功心切,如果她不这样做,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俘敦羲煌浑浑噩噩跟着她远离蚁人,说不定现在他们就可以幸福地呆在一起了。晏战哥哥希望将他们二人分开,她也这样做,可直到俘敦自杀离世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他们分开。可一切都太晚了。
她无力地站起身,沿着马蹄留下的脚印,一路前行。
风嘘飂飂地狂卷,贴着地面掀起一层沙毯,遮了整个夜空,呼啸着向她缓缓逼近。她无奈,只好低着头,顶风前行。俘敦临死时,让她立下誓言,此生与晏战不离不弃。她必须找到他,为了她的誓言,也为了儿时结拜的手足情谊。鴒歌好不容易挨到一块凸起的沙包,便拣了逆风处躲藏。
第二日,风住,鴒歌裹了一层沙土从藏身处爬出,站起身,天突然转了脸,万里无云。鴒歌心中一松,那明朗朗的天空下竟然出现一骑坐骑,由远至近,缓缓迩来。
徐徐到了近前,竟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鴒歌身子猛然一颤,“晏战哥哥……”见他脸色沉郁,不觉住声,低低叫了句,“晏大哥。”
晏战转了视线,直直盯着地上自己投下的阴影也不言语。
他心中到底放不下她,鴒歌心中实则欢喜。
晏战只恨自己没用,心中千百遍地抱怨,他原想离得她远远的,可是昨日风暴骤起,他又不禁担心起她,但想她一个女孩儿,身处荒漠,又失了坐骑,定然凶险难当。不想她好好的,一个人离开深潭,竟然行了这么远的路。他翻身下了马背,没好气地对她道:“你的马还你。”说着,自己徒步向来时的路前行。鴒歌在身后想叫住他,但话到嘴边,不禁莞尔,于是翻身上马,默默跟在他身后。他犟驴一样的脾气,发着狠地在前猛走。她轻叹一声,也由他。
至少他们重聚,比她想像中的快了许多。
晏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不管不顾地走了一天,渐至疲累,终于找了一处沙丘暂作歇息。鴒歌也不敢上前,在离他百步的距离外,翻身下马,远远地看着他。那呆子在原地坐了许久,忽然胳膊一抬,抓到一条硕大的蜥蜴,生了火,狼吞虎咽地下了肚。鴒歌心中微微一松,但想他还知道照顾自己,便无事。其实晏战在远处也看到了她,心中一直在盘算如何甩掉她。但荒漠中除了他二人,便是一色的黄沙,她又骑在马上,他的脚力自是不及她,要想甩掉她,谈何容易?他此时心中悲愤,所有的怨恨只发在鴒歌一人身上,见她死死跟在自己身后,心中说不出的厌烦。
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在荒漠中走了数日,这一天终于在沙漠的周边看到一片天然的林子。
林子斜倚绝壁,那绝壁端的是耸峻异常,而那林子却很密,越往里进,林木越高,通天笔直,但枝叶稀疏,卷曲缠绕的藤攀着树干直上云霄,倒长得葱翠繁茂。
晏战先一步来到这林子边,心下只觉得这林子透着古怪,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路,于是徒步在林子周边来回踱步,正犹豫着是否该进去时,林中忽然闪出一骑,直向崖壁冲去,转瞬之间便不见了踪影。他心下疑惑,沉吟片刻,提气向那绝壁奔去,一探究竟。
那崖壁光滑不着草木,晏战顺着壁沿一溜小跑,忽然一转,那崖壁间现出一条狭缝,如巨斧临空劈下生生将绝壁一分为二,开出一线,贯通东西。晏战精神一振,远远看见那坐骑在崖壁狭缝间绝尘而去,于是疾奔而上,不过片刻竟有些微喘。他心下着脑,但想自己在荒漠中呆久了,吃的都是些蛇蝎,蜥蜴之类的冷血动物,竟连体力也下降了。脑里不觉间想起在通天阁藏书中所见的吐纳心法,于是跟着习练。不想一呼一息间,经脉中似有一股气息缓慢游走,通透四肢,达于丹田,浸润百骇,渐至肺腑,竟是说不出的畅快。他心中微微有些困惑,脚步不觉间也变得轻盈迅捷起来,一时只觉得身轻如燕,丹田处一股温和的气息上行,源源不绝。远处的鴒歌只觉得诧异,转瞬间便看见晏战行走如飞,须臾便没了踪影,一时心下大惑。这通天阁的武功当真古怪,难怪将王再三嘱咐我对那守护以礼相待。
那狭缝两侧陡壁危崖比起在林边远望绝壁时,更令人感觉险峻非常。鴒歌大着胆子策马扬鞭,只奔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稀疏矮松林,一时心下大喜,放松警惕,按马徐行,忽见那坐骑远远停住,不远处隐隐晃动着晏战小心谨慎的身影。她也不做声,只远远看着二人。
那马上的骑手翻身下马,脱去身上长衫露出粗布短衣。
鴒歌心中不解,从马上跳下,弯着腰掩身林中悄悄靠近。却见那人回头往林中看了片刻,竟是一个眉清目秀,极其俊美的少年。
那少年将长衫搭在马鞍上,俯身在地上抓起一把土便往身上脸上一阵乱抹,然后将满头齐整的头发扯散,想是觉的足够邋遢了,便将坐骑留在原地,只身钻入林中。
鴒歌心中疑惑,忽见晏战弯腰跟着前行,于是将自己的坐骑放入林中,猫着腰悄悄跟在二人身后。
那少年在林中走了片刻,来到一处野地,便蹲下身子自顾自地挖着野菜。
鴒歌不解,缓缓向晏战靠近,见他眼神专注,也不便扰他。晏战掩在暗处听到身后悉瑟之声,回身一望,却见是鴒歌蹑手蹑脚向他靠近,见他看她,吐了吐舌头,蹲在原地没来烦他。晏战瞪了她一眼,转了头,并不理会。此时,远处的林中忽然缓缓走出一名女子。
那女子皮肤白皙,身材婀娜,右手撑了一把葱绿的油伞,左手挎一个小篮,姗姗而来,见到那少年,远远道:“今儿,你来的可早了。”
那少年闻声抬头,站起身来,冲那女子嘻嘻一笑,“我娘特嘱咐我在此等候姐姐,谢姐姐救命之恩。”那女子走到那少年身边,道:“不值什么,如今象你这样流落荒原,又不愿入城为奴的人实在太少了。”那女子将手中的小篮递给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不觉轻叹一声,“在这乱世之中,为求生存,多连姓名尊严也不顾。你回去告诉你娘,我原是敬你们有骨气,才舍些剩菜剩饭端给你们,实在不值什么。若有能力我是定要好好招待你们娘儿俩,可惜……”说到此处,那女子的神情变的有些黯淡。
那少年道:“难道姐姐也是个奴婢。”女子点点头,“十三年前为避战祸,我和家人失散,不幸被歹人卖到冥城为奴。”少年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姐姐没想过逃跑吗?如果是我,我便逃了。”那女子扑哧一笑,说道:“是呀,谁抓的住你这小猴儿崽子,姐姐不逃,姐姐的主子待姐姐亲如自家姐妹。”少年不屑道:“主子便是主子,就算她待你再好,也不过是舍你些东西供你吃穿而已,毕竟身份尊卑有别,如果是我,我可不愿受那劳什子窝囊气。”
一旁偷看的晏战听到此处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世,不觉轻叹一声,鴒歌听闻,见他神色凝重,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