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墨,玉儿呢?”
“回二公子的话,姑娘吃过药,刚睡下”
“既如此,那我晚些时候再来”容二说完像是要走了,不过片刻又听见他折回来的声音:“我说你们几个怎么都在外面猫着?还不麻溜儿进去看着点你们姑娘!”
“二公子容禀,姑娘说要安静,不允我等在里面伺候!”
“定是你们几个太聒噪了!”容二说着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故意道:“还有大抵是你们姑娘觉得你们没什么用,连个霍去病都拦不住,打发了你们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二公子可是冤枉了我们!”一听这火急火燎的声音,当是最小的名砚:“昨日霍小爷带了虎贲营的人,连容家的护卫都拦不住,我等哪里有这本事?特别是那个萧侍卫,好生狡诈,声东击西,他自个儿跟我们周旋,霍小爷却偷摸摸地打晕了后门的护卫,翻进了院子。”
“瞧你们这点出息!”容二的语气恨铁不成钢:“一个霍去病、一个萧珩便将你们唬住了?你们若真将这院子守好了,他霍去病还能通天彻地不成?”
“那可没准儿!”说话的是吟箫:“那霍小爷连千寻崖都敢随了姑娘跳,别说这小小的院子,还真拦不住他!”
“别跟我提那霍家小儿,听了都来气!”
“是二公子您先提的!”弄墨说着话音一转:“再说了,霍小爷虽然进了院子,却还是被我等发现了,若不是子衿说漏了嘴将大公子和您去见程老将军的事儿告诉了姑娘,霍小爷就算有天大的能耐,我们也能让他带不走姑娘!还有……”
“弄墨!”许是弄墨的口无遮拦让吟箫有些恼火,微愠地制止住了她,生怕她再说些什么来。子衿虽然心直口快了些,可到底是姑娘打小就带在身边的人,跟二位公子的关系也较亲厚,总是不好背后说人长短的。
“子衿这个闯祸精!”容二扫了一眼弄墨,这才狠狠地埋怨了一句,说话间已经抬脚离开了。
“好了,子衿很快就回来了,姑娘刚睡下,约莫要睡上一阵子。我等先到外面院子里守着吧!”吟箫话毕,便有侍婢们窸窸窣窣离开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
外面的一番动静,容玉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奈何此时此刻的自己正被人用匕首抵着脖子,半分动弹不得。于是屋内便有了现在这幅场景:容玉一身蜀锦暗纹梅花织绣中衣,白纱遮面,峨眉颦蹙,坐在赤红镶金牡丹纹样绫罗帐中,而他身后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将一把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那男子紫金长袍,墨玉冠发,眉眼英挺,唇角微翘,那一抹笑意露了三分,藏了七分,不是淮南王太子刘迁是谁!
半晌,外面没了动静,可面前的女子似乎也没什么动静,刘迁嘴角的玩味更深:“女公子就不怕我手下一不留神,失手抹了这莹白如玉的脖子?”说话间,刘迁的目光轻拢慢捻地流连于匕首下的那一截冰肌玉肤,眸中微闪。
“我与淮南王太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太子殿下为何要杀我?”容玉的话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带了几分楚地女子的软糯绵长。本来就极为好听的声音再加上这么一软一糯,刘迁竟觉心间像被羽毛轻轻拂过一般,有几分酥痒。可待听清容玉话中之意,刘迁神色一僵。这小丫头!自己从房顶潜入进来到现在,一直是从身后挟持住她的,未打过照面,她是如何猜出自己身份的?
“我与女公子素昧平生,女公子如何知道我的身份,莫非女公子早就认识我并芳心暗许?”刘迁虽心下早已断定了七八分,可到底未曾亲眼验证当日渭水河上之人便是眼前的容家玉儿。可听她现下一出口便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顿时眸中一亮,心中的笃定又多了一分。
容玉嗤笑:“淮南王太子艳名远播,整个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原以为太子殿下只是性情风流,现在看来还狂妄自大!”说着顿了顿,又道:“姬家沉香阁的玉蕤香虽清纯优雅,却不可贪多!可偏生被有的人尽数得了去,果然是脂粉堆里打滚的!”打刘迁一进屋子容玉便闻到了若有似无的香气,正是姬家沉香阁的玉蕤香,据闻自从淮南王太子进了长安城,这姬家的玉蕤香便全被他盘进了驿馆。本来还有三分不确定,可刘迁一开口容玉便认出了他的声音正是当日渭水河上掳了自己的淮南王太子。
“你一个世家女公子,说起男子风流之事,如此不避讳,我倒要看看如此不同寻常的容家女公子到底是何模样!”说话间,刘迁已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掀容玉的面纱。
眼看着刘迁的手已经碰到了面纱的一角,容玉头一偏,朝另一边躲去,丝毫未曾顾忌另一边那把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容玉不怕,可不带刘迁也不怕,电光火石间,刘迁怒不可遏、催动内力,猛然撤回了匕首,几乎是匕首撤开的瞬间,容玉的脖子堪堪儿擦着匕首尖而过,一缕垂在耳际的青丝触匕而断,缓缓落下,最终停留在刘迁紫金袍的一角。
“容玉!”刘迁眸中盛怒,唇角微动,低吼出声的话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可知若我方才稍慢了分毫,你便会性命不保?我不过是要看看你的真容,怎就让你这般抵死相拒?”
“你不是没慢分毫吗?太子殿下果然是身手不凡!”容玉缓缓转身,黛眉末梢处俏意动人,双凤眼中水波清澈,那眼角轻轻溢出的笑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将那双凤眼眯成了一弯半月。面纱下的容颜看不真切,却给人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之感。
刘迁本是怒气冲天,在乍见面前这笑靥如花的女子,所有的气性仿佛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其实,连刘迁自己也惊讶于自己方才的愤怒,就在容玉头朝匕首这边偏来的一瞬间,刘迁心脏像是骤停了,就在那一瞬间,他想着若是眼前的女子当真死在了自己的刀下,那自己的心怕是也跟着死了,这一生便再不会快活了!刘迁惊讶于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让他有片刻的恐慌。
“方才我救了你,你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真真儿是无情之人!”刘迁一边说着一边将匕首收入腰间。
容玉睨了一眼刘迁,毫不领情地冷哼了一声:“太子殿下只记得救我之事,却不提伤我在先之事,好没道理!你若不以匕首相要挟,我又怎会陷入险境,又何须你来救我?”
“真是伶牙俐齿!当日渭水河上诓我的便是你容家玉儿吧?我今日前来便是要亲自看看!”话音未落,刘迁已经再次向容玉的面纱伸出手去。
容玉早已洞悉了刘迁的意图,一个侧身,堪堪儿躲过了刘迁的手。刘迁又伸出另一只手企图按住容玉的肩头,容玉身子一伏,再次躲过。刘迁再进,容玉再退,如此往复,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能在谁手里讨了好!
看着容玉使尽全力与自己周旋,刘迁顿觉气不打一处来。这火气一上来,下手也就没个轻重,只见他突然发力,两手按住容玉的双肩,容玉也不示弱,想也没想,便一头撞向刘迁的下巴,刘迁躲闪不及被撞了个正着,口中顿觉一股腥甜之气,想来定是磕破了牙。堂堂淮南王太子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娃给撞得磕破了牙,传将出去岂不是要叫天下人笑破肚皮!他刘迁还真就不信了,今日若不教这小女娃服软,他还真就难以罢休!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一幕,一身中衣的蒙面少女和华冠丽服的男子扭打在一起,两人皆是手脚并用,毫无仪态。时而少女被男子反手扣在身下,时而男子被少女一脚踹到了床角。两人打的酣畅淋漓,锦衾中填充的的白色被絮被打散了,在大红色的镶金牡丹纹样绫罗帐中四散飞舞,便是一天地的锦绣、一漫天的飞雪。
隔着“雪花”飞舞,容玉面上的白纱缓缓划落,刘迁深如幽潭的眸中倒映着那个清波水眸、急怒嗔痴皆是美的少女……那夜渭水河上的月色轻舟、观景台中的灯火阑珊,点点滴滴尽数涌进脑中,踏破铁鞋,本以为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芦花雪舞深处……敛眉……凝眸……看着那片片芦花被絮飘飘扬扬落在她的发间衣襟,也落在了自己的发间衣襟,刘迁忽然间竟有一些恍惚,仿佛这赤红色的天地间,芦花雪舞深处,二人情深脉脉、相约白头……
“嘎吱!”刘迁尚沉醉在自己的思绪里,容玉还没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来自哪里,一根床柱已经应声而脆,向一边倒去。支撑锦绣红罗帐的四根床柱突然之间倒了一根,原本的平衡瞬间被打破,几乎是在刘迁和容玉猛然反应过来的同时,那大红色的罗帐便这么毫无预兆地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宿命般地盖住了两个来不及逃开的男女……
“南宫小九,果然是你!”盖住二人的罗帐内,目之所及,一片绯红,不顾此刻的处境,不在意此时的尴尬,刘迁一把按住容玉的肩头,嗓音有些嘶哑,虽极力压制,却还是轻而易举地泄露了他此刻排山倒海般的情愫。
“殿下既已知道是我,我也无话可说,当日之事,早已尘埃落定……”容玉本以为他是要用当日渭水之事来要挟自己,神色一凛,蓦地挣脱了肩头的束缚,说话也语带防备。
“子乔”刘迁果断打断容玉的话。
“嗯?”容玉并未反应过来刘迁的意思。
笑意缱绻间,刘迁极有耐心地解释道:“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番,在下姓刘,名迁,字子乔!”
“是以?”容玉对于刘迁莫名其妙地自报家门不做多想。
“是以请你记住,以后唤我子乔,或许你更愿意待你我婚事定下后唤我为‘夫君’?”
“殿下的厚颜无耻还当真是独步天下!不过想来也是,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再是跋扈的女子,没有了夫君的宠爱与庇护,便如那折翅的鸟儿无水的鱼。殿下既然早便有预谋要折我的翅、断我的水,又如何肯定我会心甘情愿去做那折翅的鸟儿无水的鱼?”容玉将当初刘迁在观景台上的一番话娓娓道来,此刻竟是充满了嘲讽。
“你非鸟非鱼,我如何折得了你的翅、断得了你的水?”刘迁心中叫苦不迭,哪里会想到当初观景台上胡诌的话,会让自己日后哑巴吃黄连!此刻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容玉深知,刘迁此人,虽花名在外,却也并非是个草包。渭水河上他轻易识破了哥哥布下的局却不点破,如今又能避过重重耳目潜入茂陵,可见其人绝非泛泛之辈。几番较量下来,容玉也算对这位淮南王太子殿下有了几分认识,他一个诸侯国太子,在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本就举步维艰,稍有异动便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可他却冒此大险潜入这是非之地,如果说只是为了弄清楚当日观景台上的人是不是自己,容玉断然是不信的。可若不是为自己而来,那又是为何?容玉想不明白,一番琢磨之后,决定与他说明白,只要他不危害到容家和南宫家,她自然也不会与他事事争锋相对。然,刚要开口,忽觉胸口一阵痉挛,紧接着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刘迁尚来不及反应,一股鲜血已从容玉嘴角溢出。雪白的肤色更衬得那血色惊心动魄的红。
刘迁心下大惊,一把扶住身形不稳的容玉,眸中尽显焦急之色:“你怎么了?”虽然早已听闻容玉在茂陵染了伤寒,但却没想到竟如此严重。他并不知道容玉之疾并非伤寒而是中了匈奴祁连雪之毒。
容玉捂着胸口,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冷汗涔涔,半晌,才缓过心神来。她脸色极不好,说话也喘息地厉害,却仍然用力挣开刘迁的手臂,吃力地开口道:
“太子殿下可知,我曾在代郡遭劫,曾被祁王世子退婚,又与霍去病牵扯不清,如今还身染重疾……我不知太子殿下为何执意要娶我?虽说女儿家妄谈自己的婚事多有不妥,但你我二人与其说是谈婚事,倒不如说是谈淮南王的深谋远虑。”容玉虽面色憔悴,疲态尽显,眸光却是无比清亮,说话的时候毫不避讳地盯着刘迁,丝毫没有女儿家的羞怯。说起自己的名声,也坦荡敞亮,似乎她口中那个听起来如此不堪的女子不是自己一般。
本来还在为容玉突然发病而心疼不已的刘迁在听见她一番话后,顿觉气恼,这容家丫头!现下如此情形,她倒还不忘给自己添堵,她是真的仗着自己有家族庇护有恃无恐,还是故意如此来与自己划清楚河汉界。可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对于风月场中无往不利的淮南王太子来说都是一种挑衅。可眼见着面前的少女极力想要撇清与自己的联系,刘迁突然又觉得哭笑不得,一声低低的“呵!”从喉间发出,清透绵长中带着莫可名状的笑意。
然,对于刘迁翻来覆去的心思,容玉并不在意,两人在这大红色的充满了旖旎的狭小空间里,说的却不是情话,容玉面色虚弱、目光冷清,嘴角的血红尚在,说出的话气息起伏不定、音调时高时低,却仍然带着明显的咄咄逼人:“你的父王既然请了平阳长公主去探陛下的口风,想来也是存了务必达成之意。除了那不可与人说的抱负,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淮南王如此看重于我!不过,我可不是你们棋盘上纵横捭阖的棋子!太子殿下是谋大事之人,自然不会计较我这罄竹难书的条条罪状,太子殿下要的只是我这个钟鸣鼎食、簪缨富贵了千年的姓氏‘南宫’!是也不是?”
对于淮南王请平阳长公主御前为刘迁说亲一事,虽是做得隐秘,却到底瞒不过那几个手眼通天的世家,平阳长公主人还未出未央宫,南宫家便得到了消息。淮南王此人远居寿春,深居简出,看似与世无争,却养了满门的道士、儒士和方术之士。表面上是洗好黄白之术、研习道法、探讨养生,可那寿春北山果真只是一个筑炉炼丹之地吗?淮南王身边那八位名士:苏飞、李尚、田由、雷被、伍被、晋昌、毛被、左吴当真只是普通的儒士吗?淮南王明知求亲南宫世家会将淮南国推至风口浪尖,却仍然请平阳长公主前去说亲,他赌的便是皇帝的多疑。刘彻最忌讳的便是世族大家与诸侯王联姻,而淮南王这一招以进为退、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让多疑的刘彻思前想后间断然不会以为淮南国会在风口浪尖之时如此明目张胆地有所图谋。虽然皇帝从此便会对淮南国多了几分关注,可是比起与南宫世间联姻能带给淮南国的利益,那几分关注倒显得无关痛痒了。淮南王刘安看似低调,却是个极为自负之人,他不会想到他此番动作不仅是低估了刘彻,也高估了他自己。
女子的质问响在耳边,刘迁却充耳不闻,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只因容玉所言,句句属实,他无从反驳。可虽句句属实,却又不尽然,只因渭水那夜,风太疾、月太浓,吹散了他的计划,也迷惑了他的心智,直到此刻他也未曾片刻弄清楚自己如此这般所为何……
红罗帐里,一片安静,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却无关风月。刘迁目光灼灼,锁住眼前的少女,年华未展、颜色未开,病容尚在,却仍是如此夺人心魄,这样的女子,本就该配他这样胸有丘壑、指点江山之人。罗帐深深,火红锦绣,有一瞬间,让刘迁有种洞房红烛、执手一生的错觉。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这处院子本就是茂陵一户刚从别处迁移过来的富户办喜事的院子,怎奈伤寒突发,家人死的死,逃的逃,便只剩下这孤零零的尚余喜气的院子。容玉来得匆忙,没有别的地方可住,便暂住在此处,前些日子本是将这喜庆的布置尽数除去了,可奴婢们换洗床褥的时候发现大多床褥都被容云鹤调去给隔离的伤寒病人了,唯有这一套为新人准备的赤红床褥罗帐还在,权宜之计便换上了这套。
许多年以后,刘迁每每回忆起今日今时、此情此景,仍会有依稀昨日之感。许多年后,当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列阵云阳,直逼甘泉宫,意气风发、一身豪情的淮南王太子一箭射入甘泉宫大殿匾额之上的战书上泣血书写的两行小篆曾让天下多少有情人感怀:
“铺陈万里江山为执一人手,不死不休;为一人展颜织就千里锦绣,寸土不让!”
多少年后,当孤身赴会与那个北地姬家的墨袍卿相高台对弈之时,刘迁压住心底之痛,浅笑晏晏地反问:“你若还我一个小九,我便还你这天下,如何?”
高台风疾,人心似雾,吹散了多少过往,迷惑了多少眼睛……
容云鹤和容二冲进来的时候,刘迁早已闻声而逃,只剩下眼前这一片狼藉……恰此时,奴婢来报丞相薛泽带了皇帝的圣旨亲自来了茂陵。
容云鹤只淡淡看了一眼容玉身上披着的那件紫色为底金线织锦雪貂毛领大氅,脚步不停地出去迎接圣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