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歌舞重开,鼓乐再起……
看着篝火前的彩衣娉婷、男儿殷勤,左谷蠡王伊稚斜笑得高深莫测,虽然眼里看着的是场中的欢乐场景,口中缓缓而出的话却是对着邻桌的须卜默说的:“国师此番真是用心良苦!不过,莫多维这只狼崽子可不如国师想的那般好养!野性难驯的东西,不好掌控,就怕国师一番筹谋,白费了心机!”
“呵!”须卜默并未看伊稚斜,只是一边和对面看过来的贵族们颔首致意,一边轻叹道:“没有野性的狼还能叫狼吗?”
“国师受命于天,自然是无所畏惧!”伊稚斜对于须卜默的回答似乎并不感意外,看了一眼主位上已经不似先前那般郁郁寡欢的莫多维,眉梢一动,笑得意味深长:“措纳部的王印果然是个好东西!”
看似在专心欣赏歌舞的须卜默闻言一顿,随即了然,伊稚斜是谁,军臣单于的亲弟弟,草原上最有野心的部落王,天生就是一个征服者。他能轻而易举地猜到自己方才赠与右谷蠡王的礼盒中放的是措纳部的王印,不足为奇。
措纳部本是匈奴草原上最重要的一个部落,水草最丰盛,牛羊、马匹最多,历来为匈奴对外征战提供充足的后勤保障。因此措纳部一直是直属王庭管辖,只听命于大单于。只是近几年来措纳部的首领突然与各大部落王频频走动,尤其与左谷蠡王伊稚斜走得很近。如今王庭局势不明,措纳部对王庭的态度也越发地模糊起来,今岁又拖欠军资,还与周边摩擦不断,据说上月还抢了呼衍氏色尔腾山的牧场。大单于震怒,却又碍于措纳部与各大部落王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时无从下手。国师此番巡视草原,不动声色地寻了个由头灭了措纳部,此事就发生在昨日,而各大部落王前日便到了王庭议政,紧接着又来到此处参加右谷蠡王的婚礼,再加之国师刻意封锁了消息,各大部落王自然尚未得知此消息。可是伊稚斜却还是知道了,可见此人之非常!
须卜默沉吟片刻,突然侧过头,朝伊稚斜举起了酒杯:“左谷蠡王的消息倒是灵通!”
伊稚斜轻笑,但那笑意却是未达眼底:“本王也不过是帐下跑腿的人多几个罢了!若论心智手段,国师乃天人之能,本王望尘莫及!”
对于伊稚斜的暗讽,须卜默不以为意,只是漫不经心地晃动着举在手中的酒杯:“比起左谷蠡王三言两语就使得右谷蠡王甘冒杀身之祸派人潜入汉境,默自叹弗如!”
“你!”伊稚斜闻言大惊,眸中刹那风起云涌。他撺掇右谷蠡王入汉境不假,可是谁教那小子是个没头脑的,自己只不过告诉他茂陵爆发伤寒,若是能趁机加一把火,或许是个里应外合直指长安的好机会。结果他想也未曾多想便派了自己帐下最得力的武将鹿闾前去,而鹿闾此人虽有些谋略,到底是个武夫,对付一般人尚绰绰有余,若是遇上脑子好使的,也充其量算个有些担当的草包。莫多维派此人去茂陵,简直就是给汉庭送去向匈奴开战的借口。
须卜默既然能知道是自己撺掇莫多维插手茂陵之事,自然也猜得出自己在九嵕山中下的那一记猛药。如此一来,倒是让他拿住了把柄!只是,须卜默此人一向自诩甚高,除了与大单于亲近以外,从不参与任何部落的派系之争,私下里,也让人拿不住任何把柄,他效命王庭近十年,从未出过差错。这样连私生活都天衣无缝的人,堪称完美。对于各大部落王的明争暗斗,须卜默虽不参与,但历来也是只要不危及王庭,他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而有‘万里硝烟过,半尘不沾身’的美名。
不过,现下的状况倒是让伊稚斜有几分看不明白,在短暂的惊怒之后,眸中的盛怒之气缓缓散去,眸底倒映出那一身黎色的清华,渐次分明……须卜默此人绝非是多管闲事之人,他说话做事向来不会无缘无故。此番这般单刀直入意欲何为,竟是让伊稚斜一时之间捉摸不透。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便是须卜默抛出了右谷蠡王遣人入汉的事情,并不是要告发自己,定是对自己有所求。不过伊稚斜也好奇是什么让国师这样无所欲求之人甘愿授人以柄。如此想着,伊稚斜意味深长地看向须卜默,含笑问道:“国师运筹帷幄,本王那点心思怎能瞒过国师法眼!便是国师此番将本王直接绑了扔到大单于面前,本王技不如人,也无话可说!”
须卜默唇角一勾,却是将手中把玩的酒杯原封不动地放回到了面前的桌上,这才道:“左谷蠡王的心思,默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果然,须卜默的回答印证了伊稚斜先前所想。伊稚斜的戒备之心渐松,朝须卜默郑重道:“国师如此厚爱,本王日后定当重谢!”
“日后重谢倒不必,只是默近日看中了左谷蠡王王帐中的一件稀罕物,不知左谷蠡王可否割爱?”
“本王帐中再稀罕的物件恐怕到了国师眼里也是不够看的,莫说是一件物品,便是本王的整个部落,若是国师想要,也不是什么难事!”
“左谷蠡王为何不先问问默所求何物?”
“那……敢问国师所求何物?”
须卜默笑意不达眼底地看着伊稚斜,菲薄的嘴唇缓缓吐出四个字:“天山雪莲”,然后在伊稚斜震惊的眼神中薄唇微动,接着又说出了另外四个字:“瀚海融冰”。
寂静,两人之间流动着空前的寂静气息……可是明明周围歌舞未停,乐声喧嚣,人声嘈杂,可是这一切似乎瞬间便快速地远去成了一道背景,将这两个上位之人与周围隔绝开来。眸中电光火石间两人已过了数百招,一个深沉浩瀚如海,一个荡气高远似天,明明只是一个眼神的瞬间,却似乎静了天地万物和这草原的日月星辰、草长莺飞。
“哈哈哈哈……”突然伊稚斜眸光一闪,仰天大笑起来。笑罢,目如朗星的眸子里早已不复先前的荡气高远,而是一片暗潮涌动、表面却波澜不惊的水域:“国师说笑,这天山的雪莲,国师的帐中恐怕是不胜繁多。再说这瀚海融冰,国师日日烹茶的水里不就有那瀚海融冰吗?国师向我讨要这些,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须卜默似乎对于伊稚斜说什么并不在意,只是清寒的眸光中倒映着面前的篝火歌舞越发显得寂寥,第三次端起了桌上那杯未曾饮下的酒,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地将杯中酒水饮得一滴不剩。
不知为何,亲眼看着须卜默在面前饮下酒水的伊稚斜心下突然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须卜默那清绝孤傲的脸上那丝从未有过的带着一丝温度的笑意竟让伊稚斜有一种凉透脊背的错觉……这种矛盾与复杂的反差让人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然,就在伊稚斜准备再说什么时,突然间须卜默缓缓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向正在被各部落王灌酒的右谷蠡王走去,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大抵应该是辞行的客套话。不过片刻,在众人的注目下,须卜默转身离开,在经过伊稚斜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却并未侧过头看伊稚斜,薄唇开合间声音缓慢而清晰:“左谷蠡王帐下能人颇多,大单于近日有些食欲不振,默已派人前去左谷蠡王帐中带走了左谷蠡王的厨子,据说此人极擅烹煮,想必会对大单于有所助益!”说话间,人已走出了丈许远。
伊稚斜猛然起身,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黎色身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赶紧叫来随行的亲卫暗中吩咐道:“还不快去给本王查一下,近日可有远道而来的汉人?还有,鹿闾那个蠢货到底将祁连雪下到了谁的身上?”
伊稚斜果然是个通透明白之人,瞬间便摸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但是,他虽然预感不假,可还没等到他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传回来,第二天王庭发生的一件事却结结实实地印证了他今夜的不祥之感……
第二日,匈奴王庭传来消息,国师病危,大单于震怒,举全族之力彻查此事。不到半日便有消息传出,国师于斋戒之期素服回朝,替大单于巡视草原各部,十日之类,滴水未进,只有昨日右谷蠡王婚宴上饮过一杯水酒,次日便病危……
于是,左谷蠡王伊稚斜眼前便再次浮现出了昨夜须卜默在他面前饮下水酒的那一幕,还有那张清绝孤傲的脸上让自己脊背发凉的那丝温暖笑意……
果然,第二天日落时分便有王庭的卫队冲进了伊稚斜的大帐,将他五花大绑地带走了,而与此同时被带走的还有昨夜刚刚新婚的右谷蠡王莫多维以及左右屠耆王。原因很简单,国师所中之毒乃是祁连雪,而祁连雪虽是匈奴先祖所创,在匈奴却被列为禁药,历来为左右谷蠡王和左右屠耆王共同掌管,这四大部落王每人手中只有祁连雪的四分之一配方。
如今国师中了祁连雪,自然这四大部落王皆有嫌疑。而众所周知,匈奴先祖当年虽创制了这噬心之毒,却终究未曾配出解药。以大单于对国师的喜爱和倚仗,必不会善了。果然,匈奴王庭连夜派出十六支铁骑八百里羽檄飞驰、帛书纷至,晓谕四方闭关禁边,停止了和周围所有邻邦的军事、贸易等一切往来和外交活动,全面闭关锁国,这可谓是匈奴最高级别的政治军事预警。
一向以武力至上、在征服与扩张的道路上乐此不疲的匈奴突然之间宣布禁边,这对于周边乃至汉庭,都是一个巨大而且极具危险的讯号。要么就是匈奴在内部调整和秘密谋划一件更大规模的扩张,要么就是被卫青上次打怕了,从此夹起尾巴做人,休养生息。但是显然,前者更加符合匈奴草原狼的性格。
各方形势一夜之间变得极为敏感,而各方国内却不约而同都在征兵备战。汉朝也不例外,两日之内已经从最近的诸侯国及郡县紧急调兵,在从雁门至代郡、从河南地东西延伸至整个陇西、北郡、上郡的北境沿线紧急布兵,并及时关闭了边贸、疏散了百姓。
而这个过程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便是,驻守右北平的材官将军韩安国突然病体沉重,连续咳血数日后不治而亡。他驻守的右北平位于汉朝与匈奴的边境以东,如若与匈奴开战,将是东线的最前端。一旦战事起,此处的胜败会影响整个汉军的士气,其战略位置可见一斑。可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皇帝却派了个文弱的世家公子前去接管。琅琊王氏九郎被朝廷急诏,以驭北将军的身份星夜上任,接管右北平军事。
一时之间,各方揣测,剑拔弩张,谣言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