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兄妹刚走不远,便迎面见到南宫家的三兄弟,南宫义、南宫珏和南宫辰,三人均是一脸焦急,一见容云鹤便急呼:“大兄,不好了!”
容云鹤眉头一挑:“我不是已经让你三人先回长安城吗?怎的还未动身?”
南宫义朝容云鹤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解释道:“大兄容禀,我们本来已经出了茂陵,可途中遇到了司寇!她正被一群黑衣人围攻受了重伤,若不是我三人及时赶到,恐怕她……”
不等南宫义说完,容云鹤面色一沉,问道:“她现下人在何处?伤势如何?”
“她身份不宜张扬,我们躲过了茂陵的侍卫,权宜之下,将她暂时安置在大兄的房中,她受了重伤……”
然,南宫义话音未落,容玉直觉眼前人影一晃,再看,哪里还有容云鹤的身影。
“三位哥哥可看清了是何人打伤了司寇阿姊?”容云鹤心忧司寇夏,顾不得细问,容玉却是疑惑,司寇夏功夫不弱,且擅遁术,这世间能伤她之人不多,到底是谁?司寇又为何会出现在茂陵附近?
南宫珏面色凝重:“那群黑衣人均蒙着面,难以断定是何方势力!”
“看武功路数,并不熟悉,但是……”南宫辰眉心紧蹙,似是在努力回想。
“但是如何?”容二着急地问道。
南宫辰看了一眼容二,迟疑了半晌,才将目光落在容玉身上问道:“九儿可还记得先前莫山之中,我们被困千寻崖底的事?”
“五哥哥为何突然提及此事,莫非……”容玉心中有猜测,却并不肯定。
南宫辰点点头:“不错,当初在千寻崖底,我和无忧引开的那一伙黑衣人与今日遇到的黑衣人武功路数颇为相似,当初那伙人只与我们周旋,未曾伤人,好像当时他们是在找什么人。而六弟、七弟、九儿和容家隐卫遇到的那伙黑衣人手段残忍,与我遇到的黑衣人显然不是一路。可是今日的黑衣人,虽然功夫路数与我当初遇到的那伙人相似,但今日这伙人下手却是快准狠,毫不留情,这一点来说又与我当日所见不同,一时之间我又不确定今日所遇是否与当日所遇是同一伙人!”
“五哥哥自小熟读百家兵法,研习千家武艺,又识人于微,既然五哥哥有所怀疑,定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容玉话刚说了一半,却突觉胸口一阵痉挛,尚未反应过来便“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来。
“九儿!”“姑娘!”南宫家的三兄弟和子衿等几位侍婢被容玉毫无预兆的吐血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
“子衿,快去将姑娘的药取来!”南宫义片刻的怔愣之后,随即走到容玉身前,一把将妹妹拦腰抱起,便往容玉的住处疾步而去,同时朝子衿吩咐道。
子衿慌忙领命而去,其他人也随即脚步不停、心思沉重地跟上南宫义……
茂陵城外一处密林里,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普通马车,夜黑林深,马车又是玄色,若不是有微弱的月光,还真是难以发现。
突然,寒鸦惊起,树冠晃动、月色摇曳,窸窸窣窣伴随着树叶落下,五六个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齐齐儿跪于马车前。
“就剩下你们几个人?”马车内传出一声不辨情绪的叹气声:“看来出师不利!”
“回禀少主,任务失败,我等本应以死谢罪,但有一事尚未回禀少主,故而留了贱命回来。”
“说!”马车内一个冷硬的“说”字听似平常,却让几个黑衣人心头一跳,头越发垂得低了。
“那人并非淮南王太子,而是一个女子!”
“女子?”
“不错,她竟然使得隐遁之术,若不是南宫家的三位公子突然出现,我等定能将她带到少主面前。”
“隐遁之术?司寇家?”马车内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少主英明,我等听南宫二公子唤那女子‘司寇’!”
“司寇?”寒月凄清,有微弱的光透过车帘子,光影交错间,男子清绝的面容如云似雾,菲薄的嘴唇微微开合间,低沉的喃喃之音似自言自语般轻缓而出:“十五年前险被灭门的夷陵司寇家?七大隐世世家之一、战国平原君嫡传一脉?”
“当是不假,这世上除了平原君嫡传一脉,还有谁能使得遁术?当年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能从刀山火海中逃出,独自潜进梁孝王在夷陵的别苑,请动梁孝王的飞云骑。说她有通天遁地的本事,当是毫不为过!”黑衣人显然对于司寇家的底细极为清楚。
“飞云骑?梁孝王?容家?”马车内的男子眸子一深,光影扶苏间,似有石落寒潭、冰湖炸裂之感,那样的冷凌无俦不是姬蕴是谁!
飞云骑乃梁孝王的亲兵护卫,乃当年汉文帝与窦太后亲自挑选的军中遗孤、组建成队,赠与远赴封地梁国的梁王刘武。飞云骑独立于大汉军事编制,自赠与梁王之日起,不受朝廷派遣、不受皇命制约,军队世袭,只忠梁王,是大汉朝自立国以来唯一一支堂而皇之地独立于皇权的军事编制。可见当年的汉文帝和窦太后是如何宝贝梁王这位幺子!
只是有趣的是,梁王刘武虽有江山之抱负,却终是荒废在了容家的美人乡里。当年的南宫夫人,容家毓秀,艳冠天下、惊才绝绝,梁王一见倾心、为此做下了不少荒唐事儿。遣尽梁宫美人为博佳人一笑,赐死王后只为容毓秀誓不为妾,火烧楚王宫与安王刘道争夺美人芳心,冲冠一怒斩杀十二城太守只为阻止容家嫁女……桩桩件件皆道不尽这位诸侯王的多情……与无情……
“咔嚓”一声东西碎裂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唯这声音格外刺耳。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无人敢出声,良久才听见马车内传来冷冷的一声:“明日日落之前,若见不到容家的那个丫头,你们便不必再回来了!”
“诺!”黑衣人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少主给了戴罪立功的机会,随即匍匐于地,齐齐儿回道。
“咯吱”车轮碾过地上的干树枝,缓缓起动。车帘晃动间,那个一身黑衣的男子长身慵懒,闭目轻靠于车内的软靠之上,置于面前小几上的一只手里,一只玉杯已成碎片,在冷月光里泛着清寒的幽光,衬得那手心的鲜红格外地触目惊心……
匈奴王庭以西的右谷蠡王部大帐,此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而婚礼的主角正是匈奴军臣单于的次子、右谷蠡王莫多维,而他迎娶的人正是匈奴最显贵的家族呼衍氏的女儿。
盛大的婚礼、热闹的场面一直从艳阳东升持续到夜幕繁星。美酒佳肴、鼓乐歌舞、篝火红红,舞姿翩翩,载歌载舞的男女老少将对于新人的祝福全都融进了这热情洋溢的节奏里,夜幕星空下、无际草原上、舞动着一曲乐之无极、夜之未央……
儿子娶妻,按理说,作为父亲的军臣单于本应出席。但是从整个婚礼庆典开始到现在,军臣单于一直未曾露面,只在婚礼开始的时候派了他最亲近的谋臣中行说前来宣读了祝辞。一时间,草原各部前来道贺的人议论纷纷,心中各有猜测。
草原上一直盛传军臣单于过于宠爱长子左屠耆王于单,而不喜次子右谷蠡王。屠耆在匈奴语中的意思是“贤”,按照惯例一般都是由匈奴王钦定的继承人担任。太子于单的母亲本是汉室宗亲之女,于汉景帝前元五年以景帝之女的身份远嫁匈奴,多年来一直是军臣单于最敬重的大阏氏。军臣单于次子右谷蠡王莫多维的母亲则只是大阏氏身边梳头的婢女,因为军臣单于一次醉酒后认错了人而得幸,之后才有了莫多维。军臣单于不喜那位婢女,一怒之下竟要杀之,却被大阏氏阻止并且准其诞下王子。只是那婢女福薄,在生产之时难产,最后生下莫多维不到一个时辰便因产后血崩而去世了。莫多维因为不得军臣单于喜爱而被交由奴婢抚养,直到八岁那年因为在一次宴会上遭奴儿欺负被大阏氏撞见,之后便被大阏氏带在身边与太子于单一同教养。
“奴婢肚子里爬出来的王子果然还是入不得单于的眼!”
“就算被大阏氏教养了几年,到底鱼目终究是鱼目,怎可与明珠争辉!”
“单于若是不喜,又为何要将呼衍氏女儿赐给右谷蠡王?呼衍氏可是我们草原上最显贵的家族!”
“那又怎样?你可别忘了呼衍氏的长女虽然被封为右谷蠡王妃,可这位王妃在呼衍氏家族中也只占了一个‘长’字,而非嫡脉,据说还是个不得宠的丫头,自小便是被养在呼衍氏色尔腾山的牧场,而真正的呼衍氏嫡女金珠居次却是我们未来的左屠耆王妃。”
“还有这等事?我等只当右谷蠡王今日迎娶的是呼衍氏的唯一的女儿金珠居次,倒不曾想竟还有这等缘故?”
……
歌舞酒宴中有宾客交头接耳地议论,而主位上正一杯接一杯灌着闷酒的右谷蠡王莫多维却是将这些个议论悉数听了个全。尤其是在听到“金珠居次”四个字时,神色陡变,似有戾气萦于眸中,仿佛这戾气下一刻就要尽数喷涌而出。
恰此时,有家奴的通报之声传来:“国师驾到!”
人群立时安静了下来,鼓乐暂歇,歌舞骤停。
目之所及,一个身材颀长、黑玉冠发的青年男子在王庭护卫的簇拥下踏着草原浓重的夜色缓缓走来。黎色长袍配同色大氅,赤金木芙蓉纹镶边,白底黑尖雪狐毛领,夜风一起,寒月渐凉,雪狐毛根根抖擞,更衬得那袭黎色一身清华。
这便是匈奴最尊贵的国师,军臣单于最信任的谋士,匈奴国内最神秘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只知道是十年前军臣单于巡视草原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流浪少年,却因为识破刺客并巧计引出了草原叛徒、不仅救了军臣单于一命,还轻松化解了一场草原叛乱。军臣单于如获至宝,将其带回王庭,以谋臣之礼待之。可他却主动要求从最小的侍卫骑兵做起,三年时间一路从且渠、当户、都尉、大都尉做到左大将,成为第一个走进匈奴权力中心的汉人,而那一年他只有十七岁,军臣单于赐姓须卜。也是在那一年,须卜默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匈奴王庭的军政议事大殿上,第一次出现在了未央宫皇帝桌案上的匈奴军事分析简牍中。
直到六年前的元光二年,刘彻放弃了长期以来对匈奴的和亲政策,派遣商人聂壹前往匈奴诱敌,设计诱使军臣单于入马邑,打算以预先布置的三十余万汉军围捕军臣单于。军臣单于本已中计,亲率十万骑兵南下,可就在进入汉边塞、即将进入马邑包围圈前,被千里追赶而来的须卜默拦下。须卜默孤身一人留下断后,以一曲琴音《断肠》迷惑住了马邑城附近山谷中埋伏的三十余万汉军,为军臣单于脱险赢得了时间。等到三十余万大军从琴音中回过神来之时,军臣单于早已行出了数十里。而须卜默更是单枪匹马,直入马邑城,于万军之中擒获雁门尉史,千军万马中活生生地将雁门尉史带出马邑城,扔到了军臣单于的大帐里。那位亲眼目睹并亲身经历了匈奴这位少将军于千军万马之中来去如入无人之境的雁门尉史肝胆俱裂之下将汉武帝围捕军臣单于的计谋和盘托出,军臣单于撤军,此后汉匈关系再次破裂。
而须卜默也一战成名,那一年他十八岁,被军臣单于在龙庭祭天中祭天金人前亲封为国师,世袭尊号,永列王庭,受命于天,不跪单于。须卜的姓氏至此也正式成为了匈奴草原上最贵重的姓氏。
眼前这位踏着夜色从容而来的国师,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般面目狰狞、虎背熊腰。又有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在千军万马中擒人如探囊取物、于万军阵前从容抚琴犹在自家庭院的匈奴将军竟是个俊美飘逸的少年郎。
“恭迎国师!”在场众人纷纷上前行礼。
那个趁夜而来、不着霜露的男子看也不看众人,直直儿朝着主位的新郎而去。
“右谷蠡王新婚大喜,默特地前来讨杯喜酒!”
已有几分醉意的莫多维踉跄起身,隔着桌子单手置于胸前,朝须卜默郑重地行了一礼,才道:“国师赏光,蓬荜生辉!”说着赶紧吩咐人给国师准备座位。
“默刚刚巡视各部归来,匆忙之间,备下薄礼,还望右谷蠡王笑纳!”须卜默说话间,已有贴身的侍卫捧着礼盒上前来。
莫多维受宠若惊,忙双手接过礼盒:“国师肯来,便是给足了莫多维脸面。如今却是如此周到,令莫多维感怀于心!”
须卜默嘴角微扬:“右谷蠡王不打算看看礼物?”
莫多维随即一愣,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中缓缓打开了礼盒。偌大的朱漆木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刻有狼图腾的银制印玺,在喜庆的灯火中泛着诱惑的光芒。待莫多维看清了印玺的样子,猛然间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须卜默。
而莫多维的反应也让在场众人更加伸长了脖子想要一探究竟这盒子中到底装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似乎是专程吊着胃口,只见须卜默缓缓伸手帮莫多维盖上礼盒的盖子,道:“莫不是这份礼物太轻,右谷蠡王看不入眼?”
莫多维心头一惊,他这哪里是看不入眼?简直是太……太看得入眼了。只见他将礼盒往桌上一放,快步绕过身前的桌子,在须卜默面前双膝跪地道:“国师大礼,莫多维受宠若惊!敢问国师,这是国师的意思还是大单于的意思?”
须卜默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一分,却未直接回答莫多维,而是缓缓绕过莫多维走到奴婢刚刚准备下的桌子前,撩袍坐下,与邻桌而坐的左谷蠡王伊稚斜颔首示意之后,这才重新看向仍然跪在原地的莫多维,漫不经心地执起一杯酒,却不饮下,只是轻转慢旋:“这有何区别吗?”
须卜默一句反问让莫多维神色一变,随即却是不动声色地起身,缓缓踱步回到自己的主位前,看了那礼盒半晌,突然端起一杯酒,似是在下什么重要的决定,头一仰,酒水尽入腹中,这才道:“国师受命于天,大单于乃天命之王,国师和大单于的意思便是这上天的旨意,既是上天的旨意,莫多维又何敢有不受之礼!”
在场众人看不懂国师和右谷蠡王唱的是哪出,不过,却是明白国师送给右谷蠡王的可不是一份普通的礼物。这扯来扯去都扯到上天的旨意了,上天自然也不会送一些不关紧要的礼物吧?
须卜默对于莫多维的反应并不觉得意外,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那未曾被饮下一滴的酒水在银制酒杯中泛着清冷的光,倒映着草原的月色,越发地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