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马车在离程不识的北军侍卫约莫三五丈的距离停下了,风微动,车帘未动,帘后传来一个柔和中有些许傲慢的女子的声音:“詹事陈掌之妻卫氏奉皇后之命前来传召霍去病回宫问话!”
卫少儿一开口便搬出皇后卫子夫,显然是不想下车见礼。按照品级,卫少儿不过是詹事府的夫人,见了程不识自当下车行礼。然,此番茂陵之行本就非自己所愿,平素里习惯了仗着皇后和长平侯之势高高在上,哪里受得了在这些贱民面前向一个过了气的武将行礼。再则,外面伤寒横行,卫少儿心中多少有几分忌惮,只摆足了架子隔了车帘说话。
程不识眉心微蹙,却也知是妇人目浅,不足与之计较。不过,心下却是一阵唏嘘,这般母亲何其有幸能得霍去病这样的儿子!
“虎贲营只受皇命,我既入虎贲营,又皇命在身,便断无擅离职守之理!”霍去病眉头一拧,看向那帘子都未动分毫的马车,神情复杂。
“你入了虎贲营,难道便不是我儿了?”车帘后的声音带了几分愠怒。
此话一出,容家兄妹不约而同地蹙了蹙眉。传言霍家小爷天不怕地不怕,便是帝后面前也敢插科打诨、无所顾忌,偏生畏母。这一点倒是与容二公子有的一拼!
“母亲这话从何说起?”霍去病明显拔高的声音让身边的容玉眸子一漾,生出些许玩味的神情来。早就听闻这位卫夫人自打生了霍去病,便不曾在身边教养过几日,一直是妹妹卫子夫和弟弟卫青在照看,后来更是得皇帝的看重,常常出入禁宫。霍去病虽然与母亲素来走动来往甚少,却是畏母。
“你且过来,我自有话对你说!”车帘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容置喙。
霍去病看了一眼容玉,又看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车帘,心中似有挣扎,半晌终是道:“等茂陵事了,去病再听母亲教诲!”
“你!”卫少儿不曾想儿子竟会当众忤逆自己,一时气结。就在霍去病以为她要大发雷霆之际,却突然闻听卫少儿话音一转,语气瞬间沉静下来:
“你尊的是皇命,好!我现在就与你论皇命!虎贲营在茂陵维持治安已有时日,如今陛下派程老将军进驻,又有北军两营兵马在此,又何须你来护卫?陛下建立虎贲营可不是维持治安的!先前长平侯已奉旨来宣过你一回,陛下念及茂陵守卫不足准你暂留。若此番你再执意滞留茂陵,便是抗旨,你霍去病一人抗旨,可要虎贲营随你而来的一众人等与你同罪?你可知因你之故,虎贲校尉已被陛下以治下不严之罪收监。天威惶惶,你不惧,难道随你而来的虎贲营将士都不惧?便是他们都不惧,他们身后的家族难道也不惧?”卫少儿一番道理信口拈来,说得是不急不缓、不紧不慢,若说没有人教她,以她的性子此时定是要一番疾言厉色不可。如此这般倒是不像他平素所为,她说话间,已有虎贲营的将士面有松动,霍去病心中一紧,如此攻心之术若不是有高人背后指点,他断然是不信的。
心下如此想,脚下便也不由自主地迈开了步子,向卫少儿的马车走去,他倒要看看,这马车内到底藏着何方神圣。
然,就在霍去病在马车前站定,欲要伸手掀开车帘之时,驾车的女娃突然定定地看向霍去病问道:“夫主确定要掀开这帘子?”
霍去病闻言一顿,伸出的手就这么直直儿地僵在了半空中,只见他微微侧头,看向面前这位长相不俗的女娃,眸中光影明灭、暗潮翻涌,似是要将眼前的女子吞噬在这惊涛骇浪中。
果然,在霍去病凌厉而沉怒的眼神的逼视下,那女子最终乖顺地低下了头。
车帘微动,霍去病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微微握拳一紧,随即缓缓收回。而与此同时,车帘内响起了只有霍去病和那驾车的女娃才能听到的清浅的声音,那话自然是卫少儿对霍去病说的:
“你曾随长平侯挥军北上,如今又身为虎贲营侍卫,便该知军中无儿戏!岂是你能意气用事的?你滞留茂陵所为何事,你心中自知。我在说什么,你可明白?皇后娘娘在椒房殿中等你,若是明日早朝之前我未曾将你带回复命,皇后娘娘将再不过问此事。明日早朝廷议之后茂陵一事便会有旨意下来,你可知若陛下真要问罪,虎贲营上下将与你同罪!便是陛下于心不忍,那南越姬蕴又可会放过你?”
霍去病眸子一狭,似有光影明灭其间,浮浮沉沉,让人辨不真切。
而此时的容家兄妹也是心事沉沉,方才卫少儿马车上的女娃那声“夫主”叫得可是真真切切。重点是霍去病并未曾反驳,可若说霍去病是个登徒浪子,似又不像,思来想去,也未能将这其间缘故想得分明。
“好个霍家小儿,当我容家是何小门小户?”站在容玉身旁的容二公子早就注意到容玉在乍闻那声“夫主”之时眼中流露出来的惊讶,虽然那惊讶只是一瞬,容二却看得明白。容家女公子是何等身份,虽然自小娇宠,但是簪缨门庭里的教养却是从未懈怠,喜怒不露、宠辱不惊便是刻进骨子里的教养,何曾这般被人轻易瞧去了心思?故而容二公子微微侧身对妹妹耳语道:“你莫要伤心,此处人多口杂,待哥哥日后去给你问个明白!”
容玉神色一凛,眸子中流光微恙,却并未看容二一眼,只是轻叹一口,神情中似有赌气:“你以何等身份去问个明白?莫说我未曾与他有过什么,便真是有过什么,也不需旁的人插手。我若想知道,有的是办法,但我却不愿如此。他若想告诉我,早便说了,也不至等到今日!既如此,便作罢!我非是那拿得起放不下之人!”
容二听她如此说,便知这丫头先前的确是将霍家那小子放在了心上。不过想想也是,千菊宴上,容玉允他同桌而坐,便是不一般,若她不喜,自有办法摆脱。莫山之中,霍去病想也不曾想便随丫头跳下了千寻崖。听说还去跟南宫震天拍桌子瞪眼地叫嚷着要拐了玉儿天涯海角、再不回来。茂陵伤寒,霍去病甘冒生死带她入茂陵,又率了虎贲营一众公子兵滞留在此多日。凡此种种,若说她(他)二人没个心思,容二断是不信的。连容二都瞧得清楚明白的事情,外人又何曾看不明白。可如今这般,倒真不知对她(他)二人来说是福还是祸?
容二这厢心思深沉,容云鹤却是在心中将卫少儿车上的那个女娃细细打量,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偏生一时半刻想不起来。
容家兄妹心潮起伏间,霍去病却已是敛了心神,向容玉直直走来。容二公子见状,想也不想便拦在了自家妹妹身前,冲着霍去病的语气自然也不会好:“你要作甚?”
霍小爷看也懒得看容二公子一眼,却也不与他计较,直接隔着容二对容玉言道:“今日我先随母亲回宫,九儿妹妹且等我一晚,最迟明日午后,我必归来!”
容玉面色如常地看着霍去病,先前眼中的波动早已不复存在,此刻明眸清波,不喜不忧,不嗔不怒,倒是让霍去病有几分看不分明。
将二人神情看在眼里的容二毫不客气地替妹妹回了话:“你走了便莫再回来!我家九儿的乳名又岂是你随意唤得的?”
容二的口气俨然一副小媳妇吃醋的样子,他自己说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说完方觉不妥。然,话既已出口,再难收回,只能暗戳戳地在心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霍去病先是一愣,随即知他是心为容玉,便朝容二道:“你先前不曾阻我,如今却又不让我唤九儿,前后不一,是何道理?”
容二眉眼一挑:“先前只当你虽行为不羁却也是纯净良善之人,如今却不尽然!”
“那容二公子倒是说说如今我怎么个不尽然?”
“你小小年纪便这般拈花惹草,亏得我还曾相信你是个钟情之人,如今想来倒是颗多情种子、处处发芽!”
“我小小年纪?据我所知,容二公子还不到十二吧?我好歹翻年就十四了,怎么说也痴长你两岁!”霍去病只觉这容二好笑得紧,也再不去看他那张黑得能滴出墨来的脸,继续道:“再说我钟情多情那是我的事,自不必与你交代!莫说处处发芽,就是遍地开花也轮不到你容二来质问我!”
容二被霍去病一番话气得不轻,却又不能众目睽睽下说我是替妹妹打抱不平吧?那岂不是将霍去病与玉儿是一对的传言给坐实了,更加遂了他霍去病的心愿?纵然有气此刻也知是发不得的。无奈不得不向兄长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容云鹤却未有只言片语相帮,深不可测的眸子里映着那个与容二互不相让的桀骜少年玩世而又笃定的面容。
果然,只见霍去病瞬间敛去了与容二争锋相对的情绪,面色一软,看向容玉的目光里带了几分乞求之意:“方才为我母亲驾车之人乃是我的姬侍,年少荒唐却并非我愿,纳她为妾也事出有因。你若有任何疑问,改日我定细细道来。往日不说,只是觉得不愿让那些不相干之人扰了你的清净,今日相告,是不愿你从旁人口中听到那些污了耳朵的闲话。锦绣堆里的那些腌臜事儿原不该入你的眼,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等我回来!”说着像是生怕听到什么决绝之言似的,也不等容玉回答,只深深地看了容玉一眼,便立刻朝不远处以萧珩为首的虎贲营侍卫,拔高了声音道:“萧珩,即刻押了这几个匈奴细作随我进宫!”
“诺!”萧珩等一众虎贲营侍卫异口同声间,人已经齐刷刷地跟了上来,在众目睽睽下押着那几个明显还不服气的匈奴人随霍去病准备离去。
原本还未气消的容二乍闻霍去病之言,才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他先前那番话是在向玉儿解释。再看玉儿,依旧是那冷心冷肠的样子,不过那双凤眼中的清波微恙、欲言又止连自己都瞒不过,又岂能逃过霍去病那厮的灼灼目光。
哎!还真是前世的冤家!怎得今生就这般遇上了呢?
而此时卫少儿的马车上,在听到霍去病承认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那驾车的女娃先是心中一喜,不过下一刻就被霍小爷那些无情之言给伤得千疮百孔了。她一直仰望爱慕的夫主甚至都不愿提及她的名字,或许,他从未记住过她的名字吧。
谁知刚走出几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霍去病停下脚步,回身走到程不识面前,双手交叠于身前郑重地施了一礼,才道:“这几个匈奴细作本应由程老将军发落,此番我先从老将军手中讨来一用,他日去病自当还老将军今日之恩!”
霍去病这番言辞倒是让程不识刮目相看,霍家小儿纨绔之名在外多年,长安城里谁人不识皇后娘娘有个浑不吝侄儿,便是太上老君的胡子也敢去揪一揪。本以为就是个混混,不曾想倒并不似传言那般。
便说眼前这事儿,虎贲营虽有营兵在此,却终究未受皇命,说到底还是名不正言不顺,不仅是未受皇命,还有违抗皇命之嫌。而程不识是奉了皇帝的命令率军进驻茂陵,全权接管茂陵军事。如今抓到匈奴细作,不管押不押解回长安城,怎么说都应该是程不识来处理,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的虎贲营侍卫来置喙?可话又说回来,若这位小爷真要置喙,程不识此番被眼前茂陵这些大小事缠身,哪里还能分得出身去与他周旋这细作之事。便是真要细细深究,这识破细作也是霍去病的功劳,他既然现下要这功劳,而且是众目睽睽、堂而皇之、光明磊落地朝自己要这功劳,就好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对着自己理直气壮地说:“爷爷,我要你手里的这串糖葫芦,给我可好?”如此这般,程不识倒觉得眼前这霍小将磊落坦荡、不乏赤诚,哪里还计较这功劳之事,随即莞尔:“这细作本就是霍小将识破,既然霍小将刚好要回宫复命,就劳烦霍小将带细作回去仔细审问,听候陛下发落,哪里有‘讨来一用’之说!”
听程不识如此说,霍去病再不多言,只再施了一礼,随即脚步不停地领了虎贲营一众人等离去,就连从卫少儿马车前经过也未曾有过半分停留。
“雪娃!”马车内传出了卫少儿明显不虞的声音。
那被称作雪娃的驾车女子应了一声“诺!”随即利落地调转车头,马鞭一扬,只听“驾!”的一声,马鞭落于马背之上,同时传来马儿的两声长嘶,那辆春意暖浓的马车便缓缓地驶出了在场众人的视线。
目送着那马蹄车轮过后扬起的尘土飞扬,容云鹤双眉紧锁,眸中深沉。
而接下来,没了先前那几个匈奴细作的煽动,现场的局面渐渐被控制下来,人群的情绪也有所好转。容云鹤留下了几个松年堂的医工辅助程不识安抚这些重症患者,自己则带着容二公子和容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