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胡乱攀咬,小爷才打了个盹儿,便什么人都敢在小爷的地界儿撒野了?”身着甲胄的霍小爷锐利的眸子从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那挑事之人身上,说出的话竟带了几分痞气。不过须臾便又转开了目光,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无意。
那挑事的男子刚刚被霍去病的目光这么一扫,心头无端一凛,竟生出几分惧意来。正觉莫名之际,突然又听到霍去病之言,心头一松,想来是自己多虑了,霍家小儿不过是在长安城里横行惯了的纨绔,能有几分能耐?
“九儿妹妹,我就说这里人多气闷,气息污浊,你偏要来,平白的污了眼睛,脏了耳朵!”本是一身张扬,两眼倨傲的霍去病突然气息一变,对着身边的女子露出一脸灿若春花的谄媚,丝毫没了先前的气势,看得周围一众人等心下直叫稀奇,就连那久经沙场的程不识也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位大名在外的长平侯外甥。
容家两兄弟不约而同地朝去病看了一眼,目露警告。须臾又见容云鹤看向自家妹妹身后包括子衿在内的一众侍婢,那一眼不怒自威,众侍婢不禁纷纷低下了头。
容玉自然将容云鹤的那一眼责备之色看进眼中,自己被兄长严令保护,一连多日,与外界隔绝。今日之事,若不是子衿那丫头说漏了嘴,恐怕自己此时尚被蒙在鼓里。兄长在此被这些人如此逼迫,自己焉能坐视不理!
从方才露面到现在,容玉的目光便不曾离开过现场闹事的人群,眸子在触到那带头挑事之人时微微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转开,又朝容云鹤身边的程不识唯一颔首,这才故意拔高了嗓门对容云鹤道:“玉儿听闻此间百姓闹事,先前还不大相信,如今倒是信了!我容家倾全族之力在此对抗伤寒,不曾想兄长竟这般遭人诟病!玉儿是女子,不懂得什么天下大义,却也知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值得兄长这般相救!既然茂陵百姓怀疑容家,兄长又何必为了这些不相干之人枉顾性命、自取其辱?何不就此奏请陛下,允容家撤出茂陵?玉儿知兄长心怀仁义,然,兄长的仁义之心、相顾之情未必就不是愚民冷漠无情、以怨报德的倚仗?”
容玉话音未落,人群中的质疑之声裹着百姓们无知无畏而又理所当然的愤怒滚滚而来……
“容家这是要弃我们于不顾!”
“大伙儿不能坐以待毙,容家想要扔下茂陵百姓全身而退,休想!”
“容家女公子小小年纪,心肠却如此歹毒,难怪祁王世子要休了她,此等女子若是娶进家门必是家宅不宁!”
……
百姓恶毒起来还真如洪水猛兽!前一刻还对容家感恩戴德的茂陵百姓被有心之人稍一煽动,片刻便面目狰狞起来了!
容玉虽然并不介意无干之人的无稽之言,却仍然不喜有人再次将祁王世子的事情拿出来说事。冷心冷眼地看着眼前这些容家奋力相救的“无辜百姓”,秀眉微微蹙起。恰此时,人群中有人指着容玉愤愤质问道:“容家岂能在此危急时刻弃茂陵于不顾?”
“容家为何不能弃茂陵于不顾?”容玉眸色一凛,双凤眼中縠纹乍起,秋水波澜,不似潋滟:“容家为商,商人重利,你方才也说了,此乃危急时刻,敢问我容家冒着性命之忧在此,有何利可图?再说到一个弃字,敢问各位,茂陵百姓是我容家的何人?各位是生是死又与我容家何干?”容玉眸光清澈,字字铿锵,言之凿凿,一身素衣,却胜过人间锦绣。分明是利益之言,说得却光明正大,让人一时之间竟也挑不出理儿来。本来嘛,人家女公子说的也是实话,容家本来就是商贾之家,重利也是自然。只是茂陵伤寒之症爆发以来,容家倾力救助,倒让百姓理所当然了,此时被容家女公子三言两语说破利害,倒真有语惊梦人,醍醐灌顶之效。
一直作壁上观的程不识在乍闻容玉之言的一瞬,嘴角不禁微微一动,牵扯出一丝莫可名状的笑意,若仔细看,定是不难发现程老将军这笑意中的一丝激赏。容玉那番话由容家的任何一个人说出来都是极为不妥,不仅不妥,还有可能置容家于不仁不义之地,但是偏偏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说出来,却将这份不妥与不仁不义刹那消弭于无形,反而更让人容易从她的话里看清事实的本质。
眼见着容玉语出惊人,站在容云鹤身边的容二公子只觉妙哉,看向妹妹的目光满是赞赏:“玉儿说的也不无道理!”说着又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后,随即对容云鹤长揖一礼道:“我与玉儿皆知大兄仁义,可我容家势单力薄,无力回天又何必苦苦强撑,到头来还落个不仁不义之名!倒不如就此打住,安心待在长安城中修身养性。至于这天地民生、百姓祸福之事还是让朝廷官府去操心吧!”容二公子的这番话恰到好处地为容玉先前那番话做了转圜。言外之意,不是我容家见死不救,实在是有心无力,倒不如就此作罢,安心回去做个逍遥的商人,忧国忧民本就不是容家的职责!
容家这对兄妹一唱一和,顿时让在场众人傻了眼,这是什么情况?容家当真要撤出茂陵?让朝廷官府去操心?笑话!如今这茂陵大凡跟伤寒有关之事,无论是医工还是药材,皆出自容家。容家若是撤出,茂陵之事岂不是又要被搁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等着那些所谓的股肱之臣廷议商榷?茂陵百姓是否能等到朝廷有定论的一天尚未可知,就算等到,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在医药之事上比得过容家松年堂?
眼瞅着容家的小丫头三言两语便要将情势逆转,先前那闹事之人沉不住气了:“女公子何必因为我等情急之言而动怒?方才容大公子说女公子之疾并非伤寒。只要女公子所患之症不是伤寒,我等自然无话可说!在下身边这位老先生刚好懂得歧黄之术,女公子可敢让老先生一瞧?”男子说话间便从身后的人群里拉过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就势往前一推。
“哗!”的一声,不等那老者站稳,霍去病腰间长剑已出了鞘,寒光一闪,不过眨眼间,那剑已经擦过老者的鬓边,削下的一缕银发尚未落地,那剑尖已经直直没入老者身后那挑事的男子的右肩头,瞬间便在那人的肩头晕开出一团血红。紧接着“嗯!”的一声闷哼,那男子一把捂住了肩头,连着后退了几步这才堪堪儿稳住了脚下的步子。笑话!霍小爷虽然纨绔,那骑射功夫却是从未曾懈怠过,长平侯卫青教出来的人岂是浪得虚名!
“你算个什么东西?”霍小爷眉头一挑,利落地收了剑,丝毫未曾在意那捂着肩头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男子,声音清朗而带着愠怒之气地喝斥道:“容家女公子岂是尔等粗鄙之人能瞧的!”
“你……你好生不讲理!容家女公子尊贵,那我等百姓的命便该如蝼蚁吗?”那男子左手撑在腰间,右手则捂住自己受伤的右肩头,瞪着猩红的眸子,竟似要将霍去病给瞪出了个窟窿不可,从齿缝中磨出的话也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煽动之势:“容家既要茂陵百姓的感恩戴德,又不肯与百姓同甘共苦,表面上打着仁义的幌子,实际上不过与那些弃茂陵于不顾的朝堂之人无异!说什么要与茂陵百姓一起对抗伤寒,百姓好欺,容家说怎样便怎样,可是性命攸关,容家隔离了我们所有的重症亲人,却唯独藏起了女公子,难道说容家女公子的命是命,我们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那男子一席话立竿见影,周围的百姓又开始蠢蠢欲动。
“哈哈哈哈哈!”霍去病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阵大笑之后,神色一变:“好一张利嘴!好一个命之贵贱!你们的命是贵是贱,与容家何干?九儿妹妹的命自然是比尔等金贵得何止千万?便是方才你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小爷现在就告诉你,王侯将相本有种,否则这世间又何来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心怀天下的人王天下,只求安稳的人受管治,王侯将相需沙场征战、马革裹尸,升斗小民享了太平庇护,就得安分守己。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难道还得小爷来教你们不成?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只会让你们死得更难看!”
霍去病话音落,现场众人一片寂静。容云鹤波澜不惊看了一眼那站在自家妹妹身边丝毫不减风姿的霍去病。一身傲骨,一脸正气,能将那强词夺理的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这世间恐怕也只有这位霍小爷了!如此想着,嘴角不禁轻轻勾起,心中无端生出一种后生可畏之感。
而本是挨着容云鹤的容二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容玉身边,与霍去病一左一右地护住妹妹。本来对霍去病没什么好感的容二第一次正眼瞧妹妹身边这位霍小爷,竟然感觉还不错!连容二自己心里也被狠狠地惊了一把。天下间能配得上自己这位妹妹的男子,容二心中本以为只有那一人!先前听闻卫氏一族的霍家小儿扬言要娶自家妹妹,便当是个笑话,然此番茂陵之行,倒是让容二公子对这位霍小爷生出几分敬佩来!
“想必这位便是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霍小爷吧?”正在容二公子心思起伏间,突然听到那挑事之人牙痒痒的问话。
霍去病漫不经心地扫了那人一眼,笑得蔫儿坏,接下来的话明明是和风细雨,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竟不知小爷的威名都传到匈奴去了?”
那挑事的男子神色大变:“霍小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清楚吗?”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的眸子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来人,将这匈奴奸细给小爷绑了!”
“诺!”话音落,萧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十来个虎贲营的兵士眨眼间便目标明确地将那挑事的男子和他周围几个男子利落地拿下了,包括先前那位被称作有几分医术的老者。
“霍小爷无缘无故污蔑我等,程老将军就这样不闻不问,莫不是怕了长平侯?”那人此时提长平侯卫青,明摆着是要在此挑拨离间。天下皆传程不识、李广因为军功与卫青素来不睦。
“哈哈哈哈哈”本以为会被他激到的程不识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你既然敢拿长平侯激将于我,却为何不打探清楚,我与长平侯虽非莫逆,却也算得忘年之交!”言下之意便是我俩关系铁着呢,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得了的!程不识在卫青扬名之前便已名满天下,后来卫青屡建奇功,一时风头无两,因而坊间传言,二人因此生了嫌隙,素来不睦。却不知程不识并非气量狭小之人,卫青也非居功自傲之辈,二人私下里素有交往。程不识年长卫青许多,在作战上也是经验丰富,卫青还时常向他请教。
程不识话音落,便不再看那气急败坏的挑事之人,而是转而看向霍去病:“霍小将是如何看出此人来自匈奴?”
霍去病:“匈奴人耳垂偏长,常年佩戴一只耳环,老将军看看他的耳洞!”
霍去病不说不打紧,这一说,仔细瞧来,果然发现那人的左耳垂有一个极为明显的耳洞。
那人瞳孔一缩,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略微挣了挣被虎贲营侍卫按住的肩头,狡辩道:“我自幼体弱,不好将养,父母便听信术士之言为我穿了耳洞,这有何奇怪?”
民间确有在体弱的孩童耳朵上打耳洞容易养活的传言,人群中似已有人在频频点头了。霍去病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长臂一伸,向那挑事之人的周围一指:“你不好将养,他们也都不好将养?”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方才被虎贲营侍卫拿下的几个男子皆与这挑事的男子一样,左耳垂都有一个耳洞。很显然,这是同一种社会文化背景、同一种日常生活习惯下的某种区分于其他种族的共性。
不去看那挑事之人因为被识破身份而渐露焦躁的脸,霍去病继续对程不识言道:“方才我伤他之时,他下意识地一手置于左腰前,一手捂住右肩头,看似受伤的正常反应,但……”霍去病说话间,那挑事之人眸子再一紧,接着便见面前这位霍家小儿郎笑得人畜无害,说出的话却是平地惊雷:“这也是匈奴人提弓拔箭的动作!匈奴人弓箭袋系在腰带上,垂在左腿的前面,箭筒也系在腰带上,横吊在腰背部,箭筒朝向右边!”
“霍家小儿,休得胡言!这一切不过是你臆想之辞,算不得数!便是到了未央宫陛下面前,我等也决不受这污蔑之言!”说话间,神情决绝,似有凛然之气。霍去病心下暗道一声不好!尚来不及有所动作,以那挑事之人为首的几人却已经齐齐做出了咬舌的动作。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嗖嗖嗖嗖”破风之声以闪电迅雷之势忽至,眨眼间,便见那准备咬舌的几个人嘴里都被塞进了一个彩球,彩球的一头系着的五彩流苏好巧不巧正好露在唇边、垂到几人的下巴处,那样子滑稽之极。
“真是可惜了我家夫人的锦帘!”一声幽幽的叹息之后,有马车由远而近,不过须臾已到了跟前,驭马的是一位俊俏却有些傲慢的女娃,约莫十五六岁。
在初见那女娃的一瞬,霍去病眸光一闪,立刻便知来者何人了。
而霍去病身边的容二公子却是在初见那辆挂着流苏彩球帘子、通身都被明艳的色彩所包裹的马车时,嘴角狠狠一抽,好一驾……春意暖浓的马车!帘子上还剩下五六个彩球,随着马车的行进轻舞摇摆,煞是旖旎。
容云鹤在见到那马车的瞬间,眸子一沉,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中握着的几颗珠子。方才他其实已先一步洞察到那几人欲咬舌自尽的打算,正要出手之际,突然感到一股莫名强大的气息,便知已有高人出手。不曾想此时见到的这辆马车竟是……詹事府上卫夫人的。
卫少儿素来不参合朝廷之事,又是个审时度势的玲珑之人,此时来茂陵,恐怕也只有那一个因由了!如此想着,容云鹤不禁看了一眼此时正面色不虞的霍去病,随即又朝那马车帘子多看了两眼……马车内还有一人?方才那股强大的气息显然并不是来自这位卫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