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儿退下!”容云鹤面色一沉,一声呵斥,但若要仔细听,却不难听出容大公子的这声呵斥明显地言不由衷。
程不识焉能不知这是容云鹤在借容二公子的小儿之言来试探自己,眼睛一眯,看向容云鹤道:“容家这是要违抗皇命?”
容云鹤心头一震,不曾想这程不识一开口便是这么一句!不过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容云鹤也不是被唬大的,随即面上故作惊慌,双手交叠于身前、朝程不识施了一礼,道:“程老将军明察,我容家世代为商,遵的便是皇命,何有违抗之说?舍弟年幼,行为莽撞,却并不是那是非不分之人,说的话也并非尽是妄言。程老将军一入茂陵便大张旗鼓拿人,又在这里排兵生火,敢问将军莫不是要在此安营扎寨、燃釜举炊?”
程不识被容云鹤一噎,面上一怔,却并不气恼:“早就闻听容大公子素有辩才,今日一见,传言不虚!老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问从未做过有违君上、愧对黎民之事。今日之事,也是奉命行事,其间因由,恕老夫皇命在身,不便相告!”
“陛下这是要将我们都活活给烧死呀!”土丘边上被围起来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群立时便再一次炸开了锅。
“苍天呀!这是做了什么孽呀?”
“我苦命的儿啊!不过是去为病患煮了几日吃食,便染上了这天杀的伤寒!如今又要被活活烧死,你叫我这孤老太婆如何活下去呀!呜呜呜呜呜……”
“陛下,饶命呀!我等茂陵乡众也都是陛下的子民啊!”
……
“大家稍安勿躁,莫要听信谣言,陛下心系百姓,怎会如此不顾天道人伦?”程不识一边下令兵士维持现场秩序,一边朝人群中喊话!怎奈事关生死,百姓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去。
眼见着现场就要失控,容云鹤抬眼四顾,突然望见了土丘上柴堆边的一面兽皮大鼓,灵机一动,朝身边的容遇递了个眼色。一向聪明绝顶的容二公子立马便会意了,一个起跳腾空,双臂一展,犹如一只展翅的大鹏,足尖轻点,飞快地从人群头顶一路蜻蜓点水地轻踏而过,直奔那面大鼓……
便是行伍出身的程不识也是被容家二公子这身轻如燕、行云流水的轻功给惊艳了一把,尚未回神,便已听见“咚咚咚咚”的鼓声均匀而有力地传来,透着战鼓的浑厚和庄严。
鼓声起的瞬间,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程老将军,请!”容云鹤似笑非笑地看向程不识,那运筹帷幄的样子让一向独坐中军、弹指疆场的老将军也生出一种后生可畏之感!
程不识面似犹疑,看看淡笑从容的容云鹤,再看看四周压制不住的群情,心下一横,便朝人群道:“诸位茂陵的父老乡亲,请听我程某一言!茂陵之疫,陛下甚忧,日夜难安!今派程某来此,便是要修整茂陵、治安百姓!”
“既是治安百姓,为何要将这些病患抓起来?又为何要堆放柴薪?”
“这些病患乃是伤寒重症患者,必须要分而隔之!此番我奉命将这些重症患者集于此地,便是为了茂陵更多百姓的安危!试想,若是这些人继续留在你们当中,便是今日不会将病气过给你们,那么明日呢?后日呢?”
“袁太医丞和容大公子已经将疫症患者分隔开来,将军却还来说什么分而隔之,当我们是三岁稚童吗?”
“大家稍安勿躁,袁太医丞和容大公子之法固然有效,但却并不能保茂陵无恙,这些重症病患的传染之凶猛,非你我能想象。轻者尚能控制,重者除了传而染之,治愈之难度绝非一两日之功。若是继续留下他们在你们之中,你们确信要与他们陪葬吗?”
一句“陪葬”让先前的还咄咄逼人的百姓瞬间便哑口无言。是啊,谁又真正愿意陪上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将军如此说,敢问将军这些人隔离起来以后会怎样?将军还没有说为何要堆放柴薪?”
“堆放柴薪是为了焚烧病患用过的器物、穿过的衣物以隔绝传染!至于这些重症病患,怎样隔离安置,恕程某皇命在身,不便相告!”
“我们该如何信你?你又是否可信?今日若不说清楚,我们死也不让你把人带走!”
“我程某一生光明磊落,虽杀人无数,杀的都是匈奴人,却从未将刀剑挥向自己的同胞!如果大家信得过我,我程某向大家保证,茂陵伤寒一日不除,程不识一日不回!若是大家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容大公子吧!还请容大公子为程某作保!”
好一个程不识!容云鹤眸子一狭,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程不识这是要逼着自己、准确地说是逼着容家与他站在一起。然此刻的情势,却又由不得自己说不。但若自己果真为他作保,又明显是冒险之举。程不识先前的保证是说“茂陵伤寒一日不除,程不识一日不回!”并未说不杀重症之人,他过去虽未将刀剑挥向同胞,并不代表现在不会。将军之人,服从的是皇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不是就意味着皇帝让他杀人,哪怕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也会谨遵圣旨?
如此想着,容云鹤眸中带笑,看向程不识,意有所指地问道:“敢问老将军,未央宫临行前是如何向陛下立军令状的?”
程不识面色一顿,随即道:“茂陵伤寒一日不除,程不识一日不回!”
容云鹤仍然面带笑意,端的是闲话家常,问的是无关痛痒:“老将军今岁贵庚?”
程不识面露谨慎,不知这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容大公子打的是何哑谜,却还是如实回答道:“老夫今岁已过耳顺之年!”
容云鹤再问:“老将军打算何时卸甲归田?”
程不识似是习惯了容家这位大公子的顾左右而言他,片刻犹疑之后,终是道:“茂陵事后,老夫便要携老妻归隐山林,再不入朝!”
“听闻程七公子翻年便十六了,老将军可想过要让公子回长安?”容云鹤看似毫无关联的问话却是让程不识瞳孔猛然一缩,面上似有戾气一闪而过,那是久经沙场之人才会有的杀伐之气。
容云鹤面色不改,笑意未减,心中自有计较。这程不识虽然军功赫赫,威名远播,却是子嗣艰难,一连生了六个儿子都无故夭折。有人说许是他杀伐太盛,损了阴德,以致子嗣不兴,后继无人。直到四十有五才得了一个儿子,便是容云鹤方才所说的程七公子。无奈这位程七公子生来病弱,程不识担心其也如之前的六个儿子一样将养不住,便将他自幼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习武强身,从未敢懈怠,如今也是平安长到了十五岁,翻了年可不就是十六岁了。
容云鹤此时提起小儿,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都让程不识极为警惕。外人称呼小儿皆为程公子,容云鹤偏偏称其为“程七公子”,摆明了是在提醒自己这个儿子对于自己的重要性。他明明称的是“程七公子”,可在程不识看来,他说的其实是:“你已经死了六个儿子,这仅剩的独苗若再有个闪失,你程家便当真是断子绝孙了!”
不管容云鹤有没有程不识想的那个意思,反正在程不识看来,这便是容云鹤给自己的警告。总之一句话,容云鹤抓住了自己的软肋。不过,换个角度,容云鹤之言也不过是试探,可况自己此番茂陵之行也并非与他为敌,容云鹤虽非君子,却也不是那小人。如此想着倒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于是面色一缓,道:“小儿自幼便长于雁门边塞之地,性子跳脱得跟野马似的,哪里适合长安的生活?待我解甲归田之日,他定是要随我归隐,侍奉膝下的!”
二人一来一去一番对话之后,容云鹤终于但笑不语,半晌才转向人群道了一句:“容某愿为程老将军作保!”
一时间,百姓皆喜,茂陵伤寒疫情以来,容云鹤衣不解带地与百姓一起对抗伤寒,容家倾全力救助茂陵,众人有目共睹,对于容云鹤的作保也自然是信服的。
“容大公子之言固然可信,可是事不关容家,生死关头,这可信又有几分当得真?”人群中又有质疑的声音响起。
容云鹤眸子一缩,循声望去,却见一位相貌平平却身材较一般人高大的男子正一副不惧不退的架势立于人群之前,似有领头的模样。不过须臾,容云鹤便收敛了眼中的戾气,声音沉稳地反问道:“你要如何?”
“容大公子真会说笑,不是我要如何,而是所有的茂陵百姓要一个交代!”那身材高大的男子似乎很善于煽动群情,三言两语便将容云鹤与茂陵百姓对立了起来。不过前面的话再如何煽动,也只是为后面最关键的那一句铺垫而已:“听闻容家女公子也是伤寒重症……”
“混账!”那人话音未落,便听见土丘上传来一声少年的呵斥声,正是容二公子:“容家女公子岂是你能议论的?”
容云鹤目光沉沉地朝容二公子看了一眼,这才转向那寻事的男子:“女弟之疾,非是伤寒!”
“你说不是便不是?”男子并不买账,大有容家不说清此事便决不罢休之意。
容云鹤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双手抱拳,拔高了声音问道:“我容家兄妹三人与百姓一起对抗茂陵伤寒,可有过半点欺瞒之事、退缩之举?容某已有言在先,女弟之疾,并非伤寒,信与不信,在诸位,容某无意多言!”容云鹤言之凿凿,又有不容置喙之势,倒是让现场的百姓有了几分顾忌。且不说容家财大势大,不可与之争,便是容家在茂陵危难之际伸出援手、以身相护的这份恩情,便容不得百姓去怀疑。
然,那寻事的男子似乎并不打算善罢甘休,一张平淡无奇地脸因为激动而显得有几分诡异:“非是我等不信容大公子,只是如今我等的亲人都被隔离开来、生死未卜。容家既然愿意与茂陵百姓同甘共苦,又为何要藏着同样身染伤寒的女公子?若是女公子不与眼前这些重症病患一起被分而隔之,又如何能保证伤寒不会过给其他人?”
“啪啪啪啪啪啪!”不等容云鹤再次出声,本来还在土丘之上的容二公子转眼间已到了近前,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容二公子却是手起掌落,毫不含糊地朝那男子脸上招呼了去,一打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容云鹤以手握拳,置于唇边,轻咳了两声,这才佯怒道:“闲儿,不得无礼!”容二公子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转身走到了兄长身前,眉梢一挑:“这等不识好歹的泼皮,大兄何必与他讲理!”
“容家如此仗势欺人!”那寻事的男子一时不察被突如其来的容二公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气恼,双手捂着被打地瞬间红肿的脸颊,气急败坏地朝容云鹤叫嚣:“我等百姓如刀俎下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若是容家不肯交出女公子,又凭什么要我等承受骨肉分离之痛?容家的女公子是人,我们的亲人就不是人了吗?殊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人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让的容云鹤和程不识同时心头一跳,而在场的百姓却也因为这句话再次沸腾起来,纷纷对容云鹤投来了质问的目光。
容云鹤双眉一簇,却是今日里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起了眼前站着男子,虽相貌平凡,却身材高大。虽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裳,却难掩其体格的健硕。神情虽然卑微,眼神却是咄咄逼人。这样的人哪里是寻常的百姓!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眼睛里透着张狂,还有……野心!由始至终,他的矛头一直是指向容家,而且大有不把容家和茂陵百姓对立起来就绝不罢休之势。方才未曾注意过,此时容云鹤心中倒是有了几分猜疑。
“好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这是要造反吗?”一声呵斥,带着女子特有的清脆,却不失气势。
循声望去的尽头,一袭素衣,长发及腰、白纱遮面的女子踏着落日的余晖缓步而来,眉宇间虽有倦意,气势较往日却是丝毫未减。连那带头寻事的男子也不禁有一瞬看直了眼:一身冰清,不着绫罗,未施粉黛,白纱下的面容若隐若现让人犹觉雾里看花、更美甚几分,清水般的双凤眼中波澜不惊、眉眼盈盈处却已胜却自己过往所见的一切人间美色。不用想,当是容家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那位女公子!而再看女子身边,除了一众均也是轻纱遮面的春花秋月般的侍女外,还有一位一身甲胄、器宇轩昂的少年郎,正是长平侯卫青的外甥,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