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迁负手立于窗前,目送着修成君府的马车渐行渐远,眸中光影流转……
“茂陵急简!茂陵急简!”铜铃声脆,一骑红尘,骏马飞驰而来,但见马上人影一晃,所过之处路人竞相避让,偶有躲闪不及的,立刻便会被马上小将“啪!”的一记长鞭甩去,直接卷飞了起来,又摔落于路边,虽被摔得龇牙咧嘴,到底是避过了被马蹄踩踏的凶险。
“茂陵急简!速速让道!阻者死,逆者亡!”那马上小将声如钟磬而又有力憾千军之势,虽然皇命在身,一路疾驰,却并未真正地伤了无辜百姓。说话间,铜铃声急,马蹄踏踏,人已远去。不过须臾,街市繁华、人潮依旧。
“茂陵急简?”刘陵若有所思地望向那飞驰而去早已没有了踪影的驿马,若有所思道:“那马上的小将着的是北军虎贲营的军服,铜铃急简,是直达未央宫的军事急简。茂陵能有何事启用如此高等级的急简?”
“茂陵有乱!”刘迁收回远放的目光,无有情绪地吐出四个字。
与此同时的姬相府,姬南正大气也不敢喘地立于姬蕴身侧,目光却是三不五时地瞟着正站在姬蕴对面小心回话的鹤发老者。自从这位唐门医仙第十八代传人唐无极进了姬相府,自家君侯的眉头就未曾舒展过。
“前日妙姑回去没将话说清楚?”姬蕴神色如常地将手中的茶盏置于面前的檀木桌上,语气平和却无端给人一种泰山压顶的错觉。
唐无极广袖中的双手紧了紧,才躬身回道:“说是说清楚了,可……”
唐无极话刚起了个头,便被姬蕴打断道:“既然是说清楚了,你又为何再来旧事重提?”
“君侯可知王氏锦绣今日去往长安城的郑氏祖宅拜见荥阳郑氏长房嫡长孙郑默白?”唐无极抹了抹额头的汗,道:“主公所料不虚,琅琊王氏此番遣女北上,定是与近日天象有异脱不了干系!王锦绣进京数日,频频拜访世家名门,可见琅琊王氏此番出仕之决心。未免夜长梦多,主公已遣妙姑亲往琅琊郡行纳采之礼,估摸着不出十日,王氏锦绣的庚帖便会被送往骊山祖宅,一旦问名礼成,一月之内,文定可成,姬王两姓之好再无可变!”
乍闻唐无极之言,姬蕴眉心一动。
“主公让老奴转告君侯,姬家家主的原配之妻只能出自琅琊王氏!”唐无极这话说得极为坚定,姬老家主的原话一字不落,意思分明。
“主公还说,君侯与南清王有血脉之情,君侯为兄,南清王为弟,长幼有序,只有兄定下了婚约,弟的婚事才能相议!南清王虽有君上赐婚,可毕竟只是一幅画,那画中之妻能否成真,或许全在君侯一念之间!”面对姬蕴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唐无极还是硬着头皮将老家主的话一口气说得通透明白。
姬蕴闻言瞳孔一缩,斜飞入鬓的双眉骤然蹙起,浑身的气息瞬间一冷,唐无极立刻便觉似有森然阴风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寒战。自从接下了老家主的差事,唐无极便一直将心放在了嗓子眼儿里。那妙姑是个老奸巨猾的,早早儿便自告奋勇前去琅琊王氏行纳采之礼,这前来给三公子带话的差事理所当然便就落到了自己身上。老家主明明知道三公子最容不得被人威胁,最忌讳旁人过问临湘南清王的事情,最不喜与琅琊王氏的婚约,偏偏让自己带的话句句都是威胁,开口闭口都是南清王,铁了心地要把琅琊王氏的女儿迎进姬家门。
就在唐无极冷汗涔涔的当儿,却见姬蕴气息一变,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哪还有先前的森冷之气。只见姬蕴凤眼轻抬,盯着唐无极一瞬,蓦地哑然失笑:“既如此,便如他所愿!”
看着眼前之人轻易便应下了老家主所言之事,唐无极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更加心惊肉跳。他不知道是什么使姬蕴突然改变了想法,却知道这位三公子绝非是个好说话之人。当年他面对群狼环伺的争位者,也如今日这般和风细雨地答应远离姬家,放弃争夺家主之位,却在他刚走到霸陵,还未出长安的时候便被老家主亲率姬家族老追回来了,只因为那些争位者为了家主之位自相残杀,最后几败俱伤,死的死,残的残,姬老家主只有亲自去迎姬蕴回来。至于那些争位者为何会自相残杀,那便不得而知了,不过这其间肯定少不了这位三公子的手笔。
不知为何,唐无极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姬蕴登上家主之位时的样子,也如现在这般笑语晏晏,可是就是在这笑语晏晏的背后,他杀伐决断、从未手软,于姬家颓势之际,力挽狂澜,斩掉尾大不掉的硕鼠旁支,弹指一挥,血雨腥风。姬家经过一番割皮去肉、重新整合,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再后来姬蕴拜为帝师,入南越朝堂,多少风雨、明枪暗箭,他何曾与人明面上争锋相对过,但又何曾有人在他手里讨到便宜过?姬蕴要做的事情,除非他主动放弃,否则这世上还未曾有人拦得住。眼前的姬蕴,明明已经答应了婚事,可唐无极心里却是更加忐忑,仿佛下一刻便看见王锦绣身首异处,姬王两家反目成仇。
不过这一回,还真是唐无极多想了!姬蕴应下了婚事,便会守诺迎娶王锦绣。
“君侯,春陀大人来了!”隔着门传来了监奴姬城的声音。
姬城话落,姬蕴却是朝身边的姬南道了一句:“去将稻黍稷今日送来的枣泥糕给祖父大人准备几份!”
姬蕴下了逐客令,姬南极有眼色地上前几步朝唐无极做了个“请”的动作:“唐先生请随我来!”
唐无极此行任务已经完成,也不再多言,朝姬蕴行了一礼,便随姬南出去了。
姬蕴更衣完毕,净手焚香之后,才缓缓出得门来,看了一眼一直候在门口的姬城,脚步未停地朝前厅走去。姬城随即跟上,边走边禀道:“茂陵急简,陛下召君侯入宫商议!老奴已备好了马车!”
姬蕴脚下生风,一路穿庭走廊:“你亲自去趟詹事府,以我的名义将詹事夫人请到未央宫前候着!”姬蕴说的詹事夫人正是霍去病的亲生母亲卫少儿,如今已改嫁詹事陈掌。
“见了詹事夫人,老奴该如何说?”
“霍去病之难非夫人不可解!”
“可是据老奴所知,霍小爷与其母并不交好,那詹事夫人未必肯听老奴之言!”
姬蕴脚步一顿,不过一瞬,便道:“若她有意推脱,你便说:‘夫人之荣非霍去病不可保!’她必会随你而来!”
姬城点头称“诺”,再不多言,两人一路无话……
与此同时,茂陵城中正是一片混乱,打杀声、呵斥声、刀剑声、哭闹声不绝于耳。
在这混乱的中心,是一处四周架着柴火的土丘,土丘边上还绑着许多面色虚弱、衣衫褴褛百姓,这其中不乏老人和孩子。而几十个北军侍卫手执兵器将这些百姓围住,偶尔有一两个不怕死的妄图冲破这包围,很快便有长矛“哐啷”一声横在面前……寻常百姓哪见过此等阵仗,立时便软了腿,再不敢轻举妄动。
而周围围观的人群,普通的百姓占大多数,他们不停地想要往前、再往前,却同样有北军侍卫前来阻拦。眼见着百姓越聚越多,北军将士就要顶不住的时候,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容大公子来了!”
“哗啦!”人群立时安静下来,紧接着让开了一条通道。
素衣轻裘、风华非常的容云鹤从容而来,他身边跟着容二公子粉妆玉琢、一身潋滟。兄弟二人沿着人群让出来的通道步下生风、一路而来。
在场的官兵无不心下唏嘘,容家兄弟在茂陵不过十数日,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却已是无人可敌,仅凭一句“容大公子来了!”便让本来混乱不堪的场面立时井然有序。
“来着何人?”两位北军侍卫眼见着容家兄弟就要走到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面前,猛然上前,长枪一横,挡住容云鹤兄弟,明知故问地喝道,官威十足。
容遇凤眼一挑,一个腾跃起踢,一脚便将那两个侍卫的长枪踢了个飞远。眼见着那两杆长枪“哐啷”、“哐啷”两声落在了两个侍卫身后丈许远的将领脚跟前,两个侍卫怒火中烧,正要发作,却见容云鹤上前两步,朝那将领一拱手道:“在下容誉见过程老将军!舍弟年幼,不懂规矩,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海涵!”
“你识得我?”程老将军显然对于容云鹤认识自己这件事大感意外。毕竟,容家虽是世家、又是皇商,可到底是商贾,自己自元光元年起以卫尉为车骑将军屯兵雁门郡,便再未入京城。本以为此生当是会老死于雁门郡,不想此番皇帝急召自己回京。暂领北军射声校尉也是这两日才定下的,今日奉旨率治下营兵前来茂陵执行皇命,这位素昧谋面的容大公子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故而大感意外。
“程老将军常胜不败的威名,如雷贯耳!誉自幼便敬仰老将军,幼年曾在将军凯旋回京时远远望见过一次。今日闻听陛下派来的射声校尉乃是新近从雁门急调回京的,方才得见,将军神情气度皆非寻常,缓带轻裘颇有儒将之风,故而斗胆猜测将军便是曾与李广老将军一起被合称为‘大汉双璧’的程不识老将军!”容云鹤话音徐徐,言辞拿捏得当,语气谦恭却不阿谀,程不识虽不是那喜欢逢迎之人,却也听得心下熨帖。不想这么多年来,大汉朝的将军换了一茬又一茬,竟然还有人记得自己!更重要的是,这位容大公子不过是年少时远远瞧见过一眼,又仅凭自己来自雁门便一眼认出了自己,其观察入微、识人知事之能可见一斑。如此想着,对于先前容遇目无法纪的纨绔行径倒也没那么计较了,不过面色却并未松动。
“闲儿,还不速速向程老将军赔罪?”容云鹤说话间又朝身旁的弟弟道。
容二公子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莽撞,反而是冷“哼”了一声才道:“早就闻听程老将军治军严明,手下能人颇多,方才我不过是想试试他们的身手,谁知他们这么不禁试!”说着话音一转却是环顾了四周一圈,才复又看向程不识道:“匈奴人虎视眈眈,连年来滋扰不断、边境不宁,程老将军不在边境御敌安民,却跑到京城将兵器对准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容遇无知,敢问将军这是何道理?”容遇话音未落,已有在场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