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姬家稻黍稷酒楼中,虽然已过晌午,却仍然人声鼎沸、一片热闹。
三楼临窗的雅间内,一位紫袍金冠的青年男子正与一位粉衣娉婷的少女隔桌跽坐,静静地用餐,二人正是淮南王太子刘迁和其女弟刘陵。两人身旁各自有一位婢女服侍在侧,布菜添盏。
“啪!”刘陵突然掷了手中的箸子,眉眼一横,瞪向对面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美食还时不时与婢女眉目传个情的男子,语气颇为不善地质问道:“王兄为何如此沉得住气?”
刘迁正好张口含住婢女夹过来的菜,那婢女想要抽回箸子,却发现刘迁故意咬住了那箸子的一头不肯松口,一双俊朗的眉眼里春意流转,端的是风流多情。
那婢女面上一热,眼中秋波盈盈,却是恭顺而谦卑地低下了头,眼角眉梢似乎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水汽,因为低头而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如玉、泛着粉色的光泽,而对着刘迁的这一侧面颊因为嘴角轻轻抿起而呈现出了一个隐隐的梨涡,看得刘迁不觉眸光一跳。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角竟似凝住了一瞬。
刘陵见兄长丝毫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仍自顾自地与婢女调情,若是往日,刘陵也只当是没看见,可方才兄长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沉迷之色让刘陵心下猛然窜起一股无名火,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下作的婢子,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勾引太子,还不速速滚出去!”
被刘陵这么突如其来地一吼,那婢女身子一抖,手上握住的箸子的一头也跟着一颤,而同时刘迁口中也不觉一松,那本是被他含住的箸子因为两人同时的一颤一松“啪嗒”一声落到了地上。
那婢女微微侧了侧低垂的头,眼睛快速地向刘迁瞟了一下,却见刘迁丝毫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意思,心下一沉,忙匍匐于地,嘴里道:“奴婢该死!”
“既知该死,还不速速下去受死?”刘陵冷哼一声。
“太子殿下……”那婢女怯怯地抬起头望向刘迁,抬眼的一瞬,一滴晶莹的泪珠在眼角似落非落,很是惹人怜爱。
刘迁虽然平素风流之名在外,但却不荒唐,也非那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之人,可是被这眼前的小婢女有意无意地撩拨,毕竟是个男人,先前又多喝了两杯,便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自己的妹妹刘陵是个什么性情自己比谁都清楚,凡是她下了令要死的奴婢,就没有活下来的。想必这婢女也是极其清楚这位翁主的性子,故而才向刘迁示好以求保命。
虽然知道这婢女的心思,刘迁终还是道了句:“你且下去,晚间孤会过来安歇的!”说着顿了顿又道:“以后便唤作玉娃吧!”
话音未落,刘陵和那婢女不约而同看向刘迁,同样的不可置信。恰此时有刘迁的侍从进来将婢女带了下去。
直到那婢女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刘陵这才看向刘迁,仍有些不敢相信道:“王兄果真要将这贱婢收入房中?”
刘迁抬手从桌上端起酒盏,将先前未曾喝完的半盏酒一口饮下,又随手掷了酒盏,才不置可否道:“不过一个妾,你何必大惊小怪?”
“王兄果真只当她是一个妾吗?”
“不然呢?”刘迁轻轻掸了掸袖子上本没有的灰尘,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孤要把她娶做太子妃吗?”
“凭她一个低贱的奴婢?”刘陵虽然心中知道刘迁说的不过是玩笑之言,可心里还是不舒坦,嘴上也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王兄为何要给她赐名?便是要赐名,天下间的名字何其之多,为何偏偏要赐一个跟容家玉儿一样的名字来?”
“放肆!”刘迁乍一听刘陵提到容家玉儿,神情瞬间一凛,朝妹妹喝了一声:“孤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指摘了?”
“王兄的事情,陵儿的确管不了也不愿管!不过王兄莫要忘了,我们此番进京的目的!”对于刘迁莫名而来的火气,刘陵丝毫不觉奇怪。经过这一段时间,她也算是瞧明白了,凡是与容家玉儿扯上关系的事,兄长便冷静不了。
“孤做事情自有孤的道理,你不必屡次试探!”
“王兄说的极是,不过,眼下的京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前日我们截获长沙国密信,王兄却如此沉得住气,敢问王兄是在等什么?”
“那依你之见,为兄当如何?”
“自然是将长沙王薨的消息告诉父王!父王自有定夺,王兄将消息压在手中,意欲何为?”
“陵儿,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不久前才刚提醒过你,淮南国的主人不只有父王!况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王便是知道我将这消息压在手中,也不会责怪于我,你可知道为何?”
“为何?”看着眼前胸有成竹的兄长,刘玲不禁眼神微闪。
刘迁抬眼看了看刘陵身边布菜的婢女,先摆手示意她退下去,之后才道:“先不说这消息是真是假,长沙王乃一方诸侯,他薨世的消息为何没有直达未央宫,而是传密信给南清王?南清王乃长沙王一脉所剩的唯一嫡脉,长沙王只要一咽气,南清王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这一点毫无争议。若说是为了王位,南清王不更应该将长沙王薨逝的消息大肆公布天下以便尽早继承爵位,也省了先继承太子位的多余一步吗?可是如今的形势让我不得不猜测,南清王来长安的真正目的当真只是受封长沙王太子吗?还是说他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亦或是说南清王来长安之前便料到了长沙王不久于人世,同时也准备好了秘不发丧,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王兄虽截获了密信却又迟迟没有动作,是在等南清王的反应?可是他的密信都被咱们截了,他又从何得知长沙国的消息?”刘陵心中仍有不解。
“长沙国的消息通道有一明一暗两条,像如此重要的消息,必然是一明一暗同时进行。我们不过是侥幸截了明面上的消息,暗中的消息自然早就传到南清王手中了!如今已过去两日还未见动静,可见那南清王当真是别有所图?”刘迁抬眼看向窗外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心中却是一团疑云。
“一个终日以药养着的病秧子,又能有何图谋?便是有滔天的富贵荣华,恐怕他也是无福消受的!”
对于刘陵此番言论,刘迁微微蹙起眉头。果然还是妇人之见,竟是听信那坊间传言!
如此想着,刘迁长叹了一口气,耐心解释道:“不明之事,便莫要妄言!长沙王当年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只因为在景帝面前跳了一支奇怪的舞、说了句‘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便平白地多了武陵、零陵、桂阳三郡,可见其心志绝非一般。南清王少年封王,能在长沙国一众公子血流成河的争斗中毫发无伤,活到最后,可见其也绝非等闲。这对父子,都是深藏不露之人,我们切不可大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王兄……”刘陵正要再说什么,刚开口却突然听见外面的大街上有嘈杂之声传来……
兄妹二人不约而同从窗户看下去,却见到大街上一南一北两辆马车遇到了一起。偏生正街中间的御道又不能走,两辆马车必须有一方要先让路才能通过。可是两边的家奴都不肯相让,便就地对峙起来了。
两辆马车都是装饰豪华,车前奴仆成群。待看清两辆马车上的标志时,刘迁不禁嘴角一勾,有意思!修成君府和平阳公主府!两边都是皇帝的姐姐,虽然不同父,却都是从一个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若说都是公主,可到底一个姓刘,一个姓金。两家虽明面上也走动,可私下里却从未曾见平阳长公主和修成君相约过,倒是两家的晚辈时有交集,不过也主要是修成子仲和曹襄,准确的说,应是修成子仲费了劲儿地要将自己和曹襄绑在一根绳子上。虽然曹襄不喜修成君这个平白多出来的姨母,也不喜遗姬这个跋扈的表妹,可是对修成子仲却是并不排斥的,这与修成子仲长袖善舞而又有几分蔫儿痞的豪气不无关系!
刘迁心下沉思之际,当街两辆马车中平阳公主府的马车帘子被奴婢卷起,走下来一个眉眼清秀的蓝衣少女,一身绫罗,通身气派。
“夏侯家的翁主?”刘陵瞪大了眼睛。
刘迁回头看了一眼妹妹,面露询问:“汝阴侯的女儿?”
刘陵随即点点头:“正是!前些日子去拜见卫长公主的时候见过一面,这位夏侯翁主是汝阴侯的老来女,闺名明霜,很是得汝阴侯宠爱,自小便养在身边。可不知为何汝阴侯与平阳长公主置气回封地时,却没有将这位如珠如宝的女儿带走,而是把她留在了平阳长公主府?”
“哼!这还不简单,既然是如珠如宝,总要为女儿着想的!那夏侯明霜看着也是及笄之年,正是相看亲事的年纪,若夏侯颇真是将她带回了封地,又如何能觅得门当户对的佳婿?在穷乡僻壤长大的女子如何比得京城长公主府里教养的大家闺秀?这夏侯颇倒是看得明白!”刘迁三言两语便将夏侯颇的心思摸得门儿清。虽然他将夏侯颇的封地说成穷乡僻壤有些夸张,在京城贵族眼里,那山高皇帝远的封地固然一世安乐,却也与壮志之林、权利之巅再无缘分,与穷乡僻壤又有何异!
兄妹俩对夏侯明霜一番议论之际,街上的夏侯明霜已经走到了修成君府的马车前,拔高了声音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婢!连长公主府的马车也敢拦!修成遗姬,别以为你躲在里面不出来我就能让了你!”
夏侯明霜话音一落,周围围住看热闹的百姓才知道原来修成君府马车里的人是修成君的女公子遗姬。
夏侯明霜言辞犀利,修成遗姬却是只言未语。夏侯明霜心生疑惑,却见修成君府的奴婢已经退到修成遗姬的马车前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夏侯明霜冷哼一声:“修成遗姬,你莫不是被容家玉儿吓傻了?还是祁王世子要休了你?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了?有本事就出来跟我过两招,看看到底是你的鞭子厉害还是我的拳头厉害!”
夏侯明霜此言一出,便顿觉有阴风袭面的感觉压迫而来,修成遗姬所在的马车帘子动了两下,不过须臾那种突如其来的压迫之感荡然无存,仿若方才的一切也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与此同时,楼上的刘迁眸光一漾,嘴角却是笑意未减……
夏侯明霜面色微怔,不过须臾便回过神来,却是越发地趾高气昂:“修成遗姬,看来传言果然是真的,你手脚筋脉是好不了了!你那兄长下手还真是狠,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他的仇人而非妹妹呢!”
“这夏侯明霜倒是有意思!”稻黍稷楼上的刘陵不觉嗤笑道。
“王妹此话怎讲?”刘迁虽然对千菊宴上修成遗姬和容家女公子比射输了被修成子仲挑断手脚筋的事情有所耳闻,却并未在意,如今却是有了兴趣。
“王兄想必也听说过这修成遗姬在千菊宴上被跳段手脚筋的事情。但王兄有所不知的是,这位夏侯翁主心仪霍去病已久,本也在皇后为霍去病内定的婚事候选之一,可谁知,自从容家玉儿回京后,霍去病不知撞了什么邪,闹着非容家玉儿不娶。夏侯明霜自然对容家玉儿怀恨在心,你听她此刻话里话外,哪句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句句都是要挑起修成遗姬对容家玉儿的恨!从前在寿春常常听闻京城侯门府邸内院的腌臜事儿,女子之间的争斗比起男子在战场上的拼杀也不遑多让。你看这夏侯明霜,真真儿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主儿,这般一闹,修成遗姬那直性子脾气又无头脑,自然会与那容家玉儿势不两立!”刘陵一番言语,倒是让刘迁刮目相看。自己这位女弟自小在淮南便被父王当做男儿一般来教养,对于那后院之事虽说也知道一些,到底是耳闻居多。淮南王并不好色,他的后宫很是清爽,一位王后,三位美人。淮南王大多时候也都是与门客谋士们在一起谈古论今、研习道法,故而淮南王后宫倒也和睦。至于淮南王太子,虽然姬妾成群,可到底都是些逗乐子解闷儿的,刘陵压根儿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如今说起这女儿家的心思手段,倒也是头头是道,刘迁不觉多看了她两眼。
“王兄这般看着我作甚?”
“我在想,但愿那修成遗姬不是个愚笨的!”
刘陵闻言不置可否,以修成遗姬往日言行,想来定会中了夏侯明霜的挑拨离间计。
刘陵如此想着,那厢无论夏侯明霜如何挑衅,修成遗姬的马车却是纹丝不动。就在夏侯明霜还不死心,正要再出口之际,终于听见修成遗姬隔着马车帘子淡淡地说了一句:“车驾靠边,给夏侯翁主让道!”
夏侯明霜瞬间愣在当场,尚未出口的话就这么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眼见着修成君府的车马奴婢哗啦啦一股脑儿全退到了一边,夏侯明霜憋着一口气,冷眼扫过在场的人群,最终也只化作一句重重的“哼!”随即转身上了马车。
在夏侯明霜进入马车,帘子落下的那一霎那,稻黍稷楼上的刘迁眸子一闪……马车内还有一人!
眼见着夏侯明霜的马车从修成遗姬让出的道中缓缓驶过,刘迁将目光再次落在了静静停在路边的那辆修成君府的马车上。此时恰有风吹过,车窗帘子被封吹起一角,很快又落下。便是这极快的一瞬,刘迁眸光一动!他瞧得分明,修成遗姬的马车内也有两人,背对自己的是位女子,自然是修成遗姬,而方才那一瞥也让他瞧见了修成遗姬对面的男子。如果没有认错,应该是弓高侯府的韩说公子,而显然,韩说也看到了自己……只是,弓高侯府的公子与修成君府的女公子?还真是有趣……想来方才修成遗姬本是被夏侯明霜激怒了,不过却是被韩说公子拦了下来,而那股先前从马车内透出的强劲阴风便也说得通了……
这厢,刘迁心思辗转间,修成君府的马车也重新上路了。马车内,修成遗姬一副气恼地样子瞪着韩说:“师兄为何拦我?”
韩说眉头微蹙,看了修成遗姬一眼:“莫要叫我师兄!”
修成遗姬颇为不满道:“你本来就是我师兄,我拜上林苑陈柝将军为师在你之后,自然称你为师兄,否则岂不是尊卑不分?再说,师父武功为人皆是上乘,说出来又不会辱没了你,你又为何如此藏着掖着,一点也没有男儿气概,也不知道师父怎么会收下你这样的徒儿?”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道:“还有,师父也真是的,收了你这么个徒儿,虽然比不上我这般英武不凡,到底也是侯门勋贵之家的子弟,也不至于这么见不得人!要不是我前日无意撞见你与师父切磋,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就是师父的唯一弟子呢!”
听着修成遗姬的喋喋不休,韩说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陈柝将军教授上林苑八百禁军,如何只有你一个弟子?”
“八百禁军如何比得你我?”修成遗姬嗤笑道:“那是皇命职责所在,你我才算入室弟子!”
韩说无意争辩,神情略显疲惫,眼帘微阖,靠着马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修成遗姬却是不肯放过他,伸手便要去拉他的衣袖。韩说猛然睁开眼睛,在修成遗姬的手即将触到自己衣袖的一瞬,轻轻一佛,堪堪儿躲过了,但是事出突然,力道过猛,修成遗姬一个没注意,“砰!”的一声一头撞到了马车壁上,疼得眼冒金星。
韩说心下歉意,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修成遗姬缓过劲儿来,对韩说怒目而视,问的却是方才当街与夏侯明霜对峙一事:“你方才为何拦住我?那夏侯明霜狗仗人势,我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那日后必被她欺负!”
“你也说了她狗仗人势!你堂堂修成君府的女公子,又何必与她计较?”
韩说的话像是极大地取悦了修成遗姬,先前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忙小心地往前凑了凑,一脸的笑意像极了盛开的桃花,连那带着刻薄的锥子脸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了:“是啊是啊,我才不与她计较,师兄说得有理!”
“咳咳咳!”韩说不曾想自己一时不察竟是不自觉地与修成遗姬同仇敌忾起来了,为了掩饰心里的尴尬,又道:“以你现在的状况,可拿得动鞭子?再说,她车上坐着卫长公主,你觉得你能占到上风?”
修成遗姬心下一惊:“你怎么知道刘瑶在她车上?”
“猜的!”韩说漫不经心地抛出两个字。但是在不久的将来修成遗姬很快就知道了弓高侯府的韩说公子生来便嗅觉惊人,只要是他见过一次的人,单凭气味十丈之内皆能闻得出来,而他也不过是多年前的一次宫宴上见过卫长公主一次,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