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郡东蒙之巅,群峰嵯峨,重峦叠嶂,置身其间,似有风从足下生,云在身边转,远望齐鲁小,心胸豁然开之感。无怪乎当年孔子有“登东山而小鲁”之感慨,东山便是这琅琊东蒙。
从山石之间横空而出的凤临崖上,山风凛冽,一株枝繁叶茂的玉树琼花随风摇摆。洁白的花瓣风起四散,起舞于空中,缠绵于枝头,飞落于山涧,于人间芳菲散尽的季节独自盛放、将一身的繁华抖落于巍巍灵山、浩渺苍穹、猎猎白裳……
一袭白裳,渊渟岳峙的男子背影在高崖深涧的风起花落中愈发显得矫矫兮如麟凤,飘飘兮如谪仙。
“师叔祖,九郎来了!”一个长得极为俊俏的蓝衣小僮儿步上凤临崖,在白裳男子身后五步开外的距离站定,双手抱拳,恭敬禀道。
白裳男子并未回身,而是目光远望,落在云海苍茫处,凝眸沉思,久久未语。
就在僮儿以为白裳男子不会再言之时,却听见他沉郁中透着一股缥缈之气的声音缓缓响起:“天山雪莲瀚海融冰,忘川彼岸百年灵犀。”说着他广袖轻抬,却并未转身地朝身后的僮儿摆了摆手:“你且去将这两句话告诉他,他自会明白!”
“子鱼遵命!”自称子鱼的僮儿说话间已退下了凤临崖。
“既然来了,又何必藏而不见?”待子鱼走远,白裳男子负手于身后,眸光尽头倒映着凤临崖前的云海苍茫、山木扶苏,唇角轻勾起一抹缥缈,声音在山风凛冽中丝毫未减力道。
山风阵阵,琼花飘飘……半晌,才忽闻一声明明远在数十丈外却又似近在耳边的轻笑“呵!”不过眨眼间,山木扶苏中,一道蓝影乍然飞出,看不分明来者样貌,只见他手中的长剑以雷霆迅疾之势直指而来:“凤隐先生请赐教!”
眼见着那闪着寒光的锋利剑尖就要刺进王凤隐的咽喉,忽见他广袖一拂,丝毫不觉危机,随意得像是在拂去灯台上的尘土。不过瞬间,那把按照轨迹本要刺进王凤隐咽喉的剑却是轻易便偏了半分,堪堪儿擦身而过。
蓝衣男子似是并不死心,再次发起进攻,王凤隐则再以广袖迎之,如此反复、几次三番。远远望去,凤临崖上,琼花树下,一蓝一白两道身影时而如疾风、如闪电,时而如行云、如流水,时而腾空而起、跃上琼花枝头,扑簌簌惊落一树寒香,时而又疾冲崖下,在悬崖峭壁间追逐腾跃,惊起飞流直下的瀑布,水花四溅。
你来我往中,蓝影咄咄,一进一退皆是雷霆万钧、疾风潇潇;白衣飘然,素手开合尽显大气磅礴、张弛有度。一刚一柔,互有攻守,却又胜负难分。
这场打斗一直持续到黄昏尽头,夕阳落下。
在晕黄的余晖里,凤临崖上一片孤冷,连琼花也泛着幽幽清寒。一蓝一白两道颀长的身影并肩负手而立,齐齐地看向夕阳落下的远方,似是在凭吊……那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极长,那影子上有片片琼花,寥寥树影。若是没有先前那番打斗,此刻的两人倒像是心意相通的老友,在夕阳西下中叙旧谈天。不过他们的确是在叙旧,谈的却不是天……
“一别多年,楚王的武艺越发精进了!”白衣男子声音缥缈、如仙如云却又似中有千钧之力,震慑人心。
“凤隐先生的功力也不减当年!”蓝衣男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地回了一句。
不错,眼前的白衣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琅琊王氏王凤隐。而蓝衣男子则是此刻本该在东南楚地彭城楚王宫中的楚王刘注。
“楚王此时来东蒙,所为何事?”
“凤隐先生又何必明知故问?”
一阵无话,风过留声……
过了许久,刘注心定神闲,缓缓出口却是忆起了往事:“注尚记得,当年初上东蒙,也是在这凤临崖上、琼花树下,师父曾问:太子皇室宗亲,诸侯储君,为何还要纡尊降贵亲来学艺?”楚王刘注曾拜在凤隐先生门下,与王锦绣、容遇有同门之谊。
“那时的楚国太子说:‘此上东蒙,一为天下苍生,二为未央君上,三为心中之人!’如今,当年的楚太子已是一方诸侯王,敢问楚王是否初心依旧?”王凤隐的问话在山风飘摇中浮浮沉沉,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虽是问话言语间却似乎并不需要刘注回答什么,而是顿了顿接着言道:“楚王为天下苍生,为师信得!楚王为未央君上,为师……亦信得!楚王为心中之人,为师却是不信!楚王非是那儿女情长之人,姻缘二字早便已盛不下楚王的心了!如今楚王既然放眼万里江山,又何必要来向为师讨要那一寸锦绣?”
王凤隐之言并未在刘注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毕竟凤隐先生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自己的心思本就瞒不过他,当年既然他愿意收自己为徒,如今的自己自然也不惧被他勘破心思。刘注默了片刻才道:“师父当年既许我锦绣,如今又为何又要与北地姬家牵扯不清?”
“楚王生在帝王之家,又何必来问为师此等问题?”
“在师父心中,天下不过一盘棋局,取舍进退全在师父一念之间。当年战国名士苏秦合纵六国以抗秦,佩六国相印,硬是让秦国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而与苏秦师出同门的张仪两为秦相,以连横之术破合纵之术,赢尽天下名声。徒儿敢问师父,执手棋局、一番筹谋,所图为何?”
“一番筹谋,所图为何?”刘注的问话像是一记闷钟敲在王凤隐心间。自己蹉跎岁月,费尽心机到底所图为何?从前尚觉苦心孤诣只为黎民百姓、华夏苍生,如今被刘注这么贸贸然一问,倒不那么肯定了!多少年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似是筹谋,却又不似,似是等待,却也不尽然……活得久了,竟然突然不那么明白自己为何而活了!方才自己还问刘注是否初心依旧,那如今问自己一句是否未忘初心呢?
虽是心中翻江倒海,王凤隐面上却是一片沉静,良久才反问道:“楚王又何尝不是在执子落棋?楚王口口声声说要的只是一寸锦绣,却难道不知这锦绣便在那江山之巅吗?既然接下了这盘棋,楚王就要懂得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刘注细细地轻喃着这四个字,一时间心绪难辨!
夕阳落尽,山风越发阴冷,冷月如冰,四周清寒一片。偶尔有归巢的倦鸟扑棱着翅膀,惊起琼花纷乱。陡崖边上,琼花如雨,飞瀑如练,两个男子的背影渊渟岳峙,如玉如树,偏生都给人一种没有温度的疏离和远离这世间一切纷扰的超然。
远远望向这边的子鱼收回有些疑惑的目光,转向身边的锦衣男子,耸了耸肩道:“我可没骗你!师叔祖真有贵客在此!九郎这般不信任子鱼,真让人心寒!”这位王九郎当真是不好糊弄之人,任凭自己如何打发,就是不肯离开,非要见凤隐先生不可。自己又打不过他,就算打得过,也不敢真的伤了他这位琅琊王氏的未来家主。于是子鱼便说凤隐先生有贵客在此,谁知,王九郎根本不信,一路闲庭信步、如游山玩水般地走到了这离凤临崖最近的一处山峰。本是自己瞎编的理由,可当子鱼远远望见凤临崖上果然还有一人时,不觉心生疑惑,是谁能避过东蒙层层机关、阵法,还瞒过了自己,直接上了凤临崖?
“子鱼最近是不是懈怠了,竟能让外人混上凤临崖!”王九郎眸光如炬,看着凤临崖上的背影,嘴角微扬,话却是对子鱼说的,听来听去都透着几分无甚恶意的讥诮:“看来子鱼是得准备准备,好去三省洞面壁了!”
子鱼焉能听不出王九郎的揶揄,也不奇怪他能知道凤临崖上的那个人是避过机关、阵法偷偷上来的。不过,看着王九郎那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自信和悠闲,心中不觉愤愤。要说王凤隐这样倒也罢了,毕竟是师叔祖,年纪摆在那里,虽然他看起来并不比眼前这王九郎老多少。总之,子鱼可以接受王凤隐这样云淡风轻、弹指江山的样子,却对王九郎与王凤隐如出一辙的从容心有微词。凭什么天下间的好事都让琅琊王氏占尽了,凤隐先生自不必说了,那王锦绣一出生便是贵胄之相,眼前的王九郎也是脑子好使得人神共愤。
如此想着,子鱼语气也变得不善了:“九郎这般厉害,为何还要上东蒙求教师叔祖?”
王九郎轻笑出声,半晌却是话音一转问道:“子鱼称师父为师叔祖,却称呼恪为九郎,是何道理?”王九郎名王恪,字锦书,人称九郎。
子鱼不料王九郎会有此一问,与他论起辈分来,面色一沉,眉梢一扬,却是冷哼一声:“我师祖乃是当年秦相张仪的唯一弟子,跟你论得着辈儿吗?”
王九郎笑而不语地拖长了尾音“哦?”那双看似清澈见底实则难以窥探半分的眸子里流光暗转,似乎能将这世上人心尽数洞察。
子鱼被王九郎这么一瞧,不禁哆嗦了一下,口齿也变得不那么伶俐了:“你……你干嘛这么盯着我?”说话间又像是顿悟到了什么似地瞪大了双眼恍然道:“哦,你是想说我既然认了师叔祖,就应该叫你师叔,对不对?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太师叔祖一脉,我只认师叔祖一人!而我太师祖张仪一脉,如今天下就只有我一人,我可没有什么师叔!”言语间有着说不出的骄傲和得意。
子鱼嘴里师叔祖、太师祖、师叔的一顿绕来绕去,王九郎丝毫不糊涂却也不点破,而是将目光远放,落在凤临崖上琼花树下的两道身影,若有所思,口中喃喃,说的却正是王凤隐先前让子鱼带给他的那句:“天山雪莲瀚海融冰,忘川彼岸百年灵犀……”
子鱼尚未反应过来王九郎在说什么,忽觉眼前人影一闪,哪里还有王九郎的影子……
凤临崖上,风渐寒,二人仍是先前的姿势并肩而立。也不知过了多久,刘注突然转身,金绣苍鹰的蓝色大氅在寒月幽光中惊起地上的片片琼花……
刚踏出一步,刘注突然顿住了脚步,虽是问话,声音里却是带着笃定的清寒:“敢问师父,当年收容二为徒可是因为那紫薇南移?”
蓦然间,山风肆意、苍鹰欲飞,于自然的喧嚣中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静谧,在这静谧中,似乎能听得到那素衣男子均匀有力的呼吸……
王凤隐并未言语,但是刘注却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腾一跃间,人已离了凤临崖,风中传来了他浑厚中透着张力的声音:“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师父便权当不曾有过本王这个徒儿吧!”
风过,花落,凤临崖上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