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陵城中容玉所在的民宅内,容玉正捂着胸口咳个不停,婢女吟箫接过自家姑娘手中的白绢时,心下咯噔……白色的绢帕上,殷红的鲜血很快便染透了,这已经是姑娘今日第五次咳血了!
蒙着面纱的子衿端着刚刚煎好的药进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立即将药罐随手置于桌上,便奔至容玉床前惊呼一声:“姑娘!”
容玉脸色苍白,嘴唇干涩,半晌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子衿,莫要大惊小怪!陛下不是已经派人送来了药方吗?”
“姑娘!”子衿闻言,神情一顿,眼泪竟是扑簌簌地往下落,抓着容玉的手便哽咽着道:“姑娘,陛下的药方是送来了,可是刚才我路过诊寮之时,听到大公子和二公子的争吵,说陛下送来的药方上有两位药材这世上根本没有!”子衿口中的二公子并非南宫家的二公子南宫义,而是容家的二公子容闲鹤。
容玉闻言一怔,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一边抬手带上面纱,一边问道:“容闲鹤……二哥不是带了医工前去九嵕山查看疫情吗?”先前,茂陵北面遥依的九嵕山无端出现类似伤寒的疫情,有少数村民因病重而被山民赶出九嵕山,万般无奈逃到了茂陵。九嵕山离茂陵比长安城离茂陵还远,如果九嵕山都感染了伤寒,那么长安城又怎会万无一失?容闲鹤自请带医工前往九嵕山查看,去了已有多日。方才听子衿之言,应是已经回到了茂陵。
子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二公子刚回来,一听说姑娘的病情加重了,就去找大公子和淳于先生。奴婢路过的时候正好听见二公子和大公子在争吵,还说……姑娘的病不只是伤寒,还中了匈奴的什么……祁连雪!”
“祁连雪?”子衿话落,六位侍婢立时便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这祁连雪传说是匈奴的一位先祖为保护族人而秘创的一种噬心之毒。此毒极为刁钻,中毒之人并不会立时毒发,而是三日之后才会出现高热不退、神志不清的症状;七日之后便会寒热交替,间或咳血;十日之后咳血更甚,且脏腑不利;十五日之后,便会全身犹如噬心之痛,此痛会一直持续五日,一连五日的噬心之痛会让中毒之人身心都受到巨大的折磨和摧残,意志力薄弱的人根本熬不过这五日。
第二十日后,中毒之人会陷入昏迷,之后不出三日便会全身抽搐,梦中咳血直至血尽而亡。这种毒也只是在传说里听到过,竟不知这世上真有如此阴狠之毒。
“姑娘又是如何中的此毒?”抚琴一想到姑娘中的是传说中的祁连雪,心下一震,却又觉中毒之事极为蹊跷。
“莫非是那些代郡逃难过来的流民?”知书眉头紧蹙地猜测道:“祁连雪是匈奴的毒药,能流入茂陵,定是与那些流民脱不开干系?说不定他们中间就有匈奴派来的细作!”
“今日已是第十日,那……”名砚猛然间惊觉姑娘的症状显然已经到了第十日。
众侍婢一时之间竟有些惶惶然。
“你们不必惊慌!生死之事本就不可预知,该来之时挡也挡不住,该去之时留也留不住,来去皆有定数,我不惧,也望你们不要惊恐!”容玉就着弄墨刚刚压好的软靠侧身倚躺着,声音不复往日的清悦,带着些久病的沙哑和略显紊乱的喘息,缓缓道:“再说,但凡毒药,总有破解之法,如今才不过十日,你们又如何以为我过不去接下来的十日?我自出生便是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各守本分,不必为我感怀!”
“果然是我容家的女儿!”人未至,声先到,话音落,只见一身素袍的容云鹤绕过门口的屏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跟着进来的还有容家二公子容遇以及南宫家的三位公子。
众侍婢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各位公子!”
容云鹤的目光从众位侍婢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在泪痕未干的子衿脸上停留了一瞬,眸光沉沉。
子衿虽然被容云鹤这么乍一盯着,心中无端生出几分莫可名状的心虚来……想来方才自己与姑娘的对话定是被大公子听了个全,一想到大公子会因为自己先前偷听主人谈话的事情而迁怒自己,子衿心下顿时咯噔一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大公子给惩戒了似的。
就在子衿心下惶然的当儿,只见容云鹤忽然面色一软,抬脚越过子衿,直接向容玉榻前走去。
子衿这厢刚刚因为身上骤然撤离的目光而长吁一口气,却又突然听见容云鹤如春风过镜湖、细雨落梨花般的声音响起:“子衿,桌上的药凉了,倒掉重新去煎一份!”
容云鹤温和细润的声音非但未曾让子衿心中的忐忑有所缓解,反而更甚。只见子衿噗咚一声跪在容云鹤面前:“大公子恕罪,子衿并非有意偷听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对话,只是……只是……”
“噗嗤!”子衿一时之间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恰此时,一旁的容遇忍不住笑出声来:“子衿,大兄不过是让你去给你家姑娘重新煎一份药来,怎么让你怕成这样?你从楚地回京城不过三月,胆子倒是变得比耗子还小!”容闲鹤话音落,其他几位婢皆掩唇偷笑。
若是在楚地,对于容二公子的这番嘲笑,子衿定是要与他计较一番,可是在容云鹤面前,不知为何,子衿总是束手束脚……就像容遇说的那样,连胆子也变得跟耗子似的,恨不得就一直躲在地洞里不出来了。
“好了,容闲鹤,你莫要再取笑子衿了!”容玉冲容遇瞪了一眼,这才对子衿道:“大哥让你去再煎一份药来,你且去吧!”
子衿见姑娘发话了,忙言了一声“诺!”便急急儿退了出去。这番动作又惹得容闲鹤一阵好笑。
“再笑,仔细蟾蜍公主寂寞,夜间找你闲话解闷儿!”容玉嘴角一翘,揶揄道。
果然,容玉话音未落,容遇立时便禁了声。看得一旁三位南宫公子啧啧称奇,忙问缘由。
在容遇挤眉弄眼地妄图阻挠中,容玉笑得灿若春花,娓娓道来:“当日在楚地,容二公子趁着子衿在树下打盹儿,将她的头发悄悄绑在了树干上。子衿醒来,一时不察,险些生生地拽掉一头乌发,头皮疼了整整三日。直到现在,子衿睡前醒来总要先检查头发!为了这事儿,子衿一气之下抓了十几只蟾蜍,入夜之时摸进了容二公子的房间,将那十几只蟾蜍一股脑儿全都塞进了容二公子的被窝……”
容玉话音未落,在场的众人皆已笑得前仰后翻,不曾想容家的小霸王还有这等被小婢女惩治的糗事儿。
“难怪那日淳于先生说要去找些蟾蜍入药,八弟吓得脸都白了,原来根儿在这儿呢!”南宫辰突然想起前几日的事情,此刻恍然。容闲鹤虽入了容家,可是在南宫家是序过齿的,故而南宫辰称他为“八弟”。
“哎!谁能想到,堂堂楚地小霸王竟会害怕区区的四脚蟾蜍!”南宫珏走到容闲鹤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状似叹气道。
一旁的南宫义心里虽是觉得好笑,可面上还端着兄长的架势,实在端不住了,也只是右手握拳,至于嘴边,假意轻咳两声,已掩饰自己忍不住微微上翘的唇角。
这厢容二公子可是不依了,大咧咧走到容玉榻前,极不服气道:“若不是你用阵法将我院里的奴婢困住,就凭子衿那丫头,能将十几只蟾蜍带进来?再说了,老虎都有打盹儿的时候,何况我这区区一介凡胎肉体!”说着又猛然转身,指着几个憋着笑的兄长急冲冲吼道:“不许笑,不许笑!难道你们长这么大就没栽过跟头?你们不曾被九丫头的阵法困住过?当年的五花大绑阵,你们不曾被困住一天一夜?若不是我撒了泡尿,你们能出得阵来?”
“遇儿!”容遇话音未落,只听容云鹤沉声斥了一声,在场众人皆是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容云鹤叫的是“遇儿”而非“玉儿”,心下再次对当年容家老夫人给三个孙辈取名同音的事情生出一番不解来。
而这厢榻上斜倚着的容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绷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容玉这一笑,在场众人也不顾不得了什么场合了,纷纷开怀大笑起来……当年不到四岁的容玉因为跟着南宫震天学习奇门阵法,古灵精怪地弄了个五花大绑阵,将哥哥们尽数困在阵中一天一夜。后来还是容遇、当时还是南宫家的八公子南宫贤突然尿急,歪打正着一泡尿浇在了阵眼上,五花大绑阵瞬间解开,几个哥哥这才出得阵来。
容云鹤看着弟妹们笑作一团,尤其是妹妹,自来了茂陵,又是伤寒、又是中毒,似乎头顶一直都阴霾密布,精神也是恹恹的……如今这难得的笑声竟像是艳阳冲破层层乌云,直接照进了人的心田里,让人看到了希望,也感受到了暖意……
“还有啊,以后不许叫我容闲鹤,要叫二哥!再有就是,以后不许再人前拧我的耳朵!”容遇笑着笑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瞪着容玉抱怨道。
容遇话音未落,却被南宫义截住道:“叫你二哥,那又叫我什么?你入了容家,连排行都水涨船高了不成?任你再是如何排,还是我南宫家的小八!九儿还是叫你八哥比较顺耳!”
南宫义这厢话音刚落,南宫辰又跟着起哄道:“九儿以后拧耳朵的时候,记得避着点儿人!”
“哈哈哈哈哈……”屋内又是一阵肆意的大笑之声……
而与此同时的姬相府,一位身着黑袍,头戴黑色帷帽的中年女子正由姬南领着一路穿庭过廊,最终来到了一处湖心暖阁的门前。
“回禀君侯,妙姑已到!”
屋内半晌没有回音,姬南也不急着再禀。妙姑则是目不斜视地恭敬立于门前。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妙姑面前的门忽然自动打开了,姬南领着妙姑进得门里,刚刚站定,身后的门便又自动关上了。
临窗的棋桌前,姬蕴黑袍金绣、长发披散,身上散发着一种潮湿的慵懒之气,似是刚刚沐浴过。屋内有炭火、熏香,暖意极盛……姬蕴正专心于面前的棋局,妙姑进来,他连眼都未曾抬一下。而棋盘之上,黑白子众横交错,如一双交颈龙凤,正是他当日在星月斋与容玉下的那盘残局……
妙姑取了帷帽,置于屋内的衣帽架上,然后走到了正在专心棋局的姬蕴面前,行了一礼道:“妙姑奉主公之命前来见过三公子!”
姬蕴左手肘支于桌上,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颗黑子,在半空中极为缓慢地划着圈,看似漫不经心。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则拈着一颗白子在棋盘之上比划着,似是在斟酌如何落棋。
终于,姬蕴右手的白子在棋盘上的一处凝住,却又是举棋不定,片刻之后,棋未落,眸光仍在局中,话却是对妙姑说的:“此处乃相府,只有姬相,没有三公子,你若要见姬相,便起来说话!若是要见三公子便请回吧!”
妙姑神情一顿,却是很快起身,再开口却已换了称呼:“奴婢拜见君侯!”
见姬蕴并未说话,妙姑也不绕圈子,直接道:“主公夜观天象,发现刚露端倪的紫微星呈暗沉之势,而七杀正盛,贪狼伺机,天象有变,故而派奴婢前来告知君侯,君侯所图,便在此时!若能压住紫微星,便可取而代之!”
“如何压住?”
“天命凤星重掌正宫,君侯……”
姬蕴不等妙姑话说完,忽而转头看过来,冷笑着打断了她:“你莫不是又要告诉我王锦绣天生凤命,势必从龙,我直接娶了她便可君临天下了!”
“君侯!”姬蕴话音未落,妙姑和一旁的姬南立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齐齐儿跪倒在地,异口同声惊呼道。
姬蕴则是不以为意,注意力重新落回棋盘,落下右手那颗一直举棋不定的白子,轻笑道:“你莫不如告诉我谁是紫微星,我直接提剑去杀了他!”
妙姑按捺住心中的情绪,思索一番,终是耐着性子道:“君侯可知,七大隐世世家昨夜尽皆出动,东南西北皆有异动。若是奴婢没有猜错,良禽择木,七大隐世世家此番出动便是认主!”
“四年前那次,你的主公好像也说了同样的话!”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若是此时的姬蕴知道自己后来会错过什么,这会儿便是想破了脑袋也要琢磨出味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