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陵县城中,一处民宅正被身着甲胄,手执兵戈的朝廷官兵围得严严实实,而民宅门口也有全副武装的兵士严阵以待,与围住民宅的官兵呈对峙之势。
从兵器配置来看,围住民宅的官兵乃是八校尉之一的步兵校尉治下营兵,受了皇命前来维持茂陵秩序,应是当初随太医丞袁黎同来的。
而守住民宅的有一部分明显是八校尉之一的虎贲校尉帐下营兵,领头的正是酂邑萧家的萧珩。而另一部分则是私家护卫打扮,有容家的,也有南宫家的。
看情势,双方应是对峙了很久……
与此同时的民宅内,一张简单的普通雕花木床上,一身月白衣袍的容玉白纱蒙面、神情恹恹地和衣躺着,眸子微微狭着,似是醒着,又似是睡着……床前垂着的绢纱帘子处,两位蒙面侍婢随侍在侧。而门前的插屏处,四位蒙面侍婢恭敬而立。这六位侍婢正是先前被南宫夫人罚到城外庄子上的抚琴、吟箫、知书、览画、弄墨、名砚。
隔着门的外间屋子里,却是与这边的安静截然不同,几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依次跽坐,其间并有两位年长的老者,似是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女公子突发红疹,汤熨、针石之法皆不见效,两日汤药下去,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依陌之见,女公子之疾,非在腠理,非在肌肤,而在脏腑!如今女公子高热不退、脉象极缓,面色有中毒之状,当是伤寒重症无异!只是伤寒之症极为复杂,女公子的症状又多有不同,若是不能及时找出解决之法,恐怕……”说话的是一位灰袍男子,大约四十岁上下,他自称“陌”,当是松年堂医工淳于陌。
“淳于先生!”一身素袍的容云鹤不等淳于陌说完,便打断了他,神色极为复杂、声音却透着不容置喙的果断与坚持:“玉儿不能有任何闪失!容家倾全族之力也要保住玉儿!”
“南宫家不惜一切保九儿无恙!请先生救我们的妹妹!”容云鹤话音刚落,旁边的南宫义、南宫珏、南宫辰三位公子不约而同起身朝淳于陌施了一礼,异口同声道。
虽然早已知道容家这位小女公子极为得宠,无论是容家还是南宫家都视若珍宝。可知道归知道,想来大抵也不过是两家这一代都只有这一女,娇宠些罢了,如今亲见两家的人为救这小女娃说出此等话来,淳于陌心下的震撼可想而知。南宫家这三位公子是在未央宫温调殿前跪了一昼夜才得以来到此处的,他们的话绝非是个人意气之言,而是代表了南宫家的意思。而容云鹤就更不必说了,他本身就是容家如今的实际掌权人,他的话自然代表得了容家。容云鹤是何等人物?几时说过此等不计后果的话,相识近十载,在松年堂也有数载,淳于陌何曾从这位万事从容的容大公子身上瞧见过如今这样的忧虑与焦急?
心下一番心思辗转,淳于陌眉心的隆起越发紧了,却是在不经意抬眸间触到一直在沉思的男子。那是一位着赭色官服、年过而立的壮年男子,神色从容、眸中通透,浑身上下透着一种世外高人的清净和淡薄,若不是那一身太医丞的官服,到让人会误以为遇见了仙山的修道高人。此人正是大汉朝专司医药之事的最高行政官,太医令丞袁黎,大汉第一女医淳于缇萦的独子,仓公淳于意的唯一外孙,著名医家公乘阳庆的第四代唯一传人。
“袁太医丞可有良策?”淳于陌问道。
袁黎被淳于陌一问,回过神来,默了默,似有斟酌,半晌才道:“阴阳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内经?素问?热论》中再以四象进而分化出阳明和厥阴,加上太阴、太阳、少阴、少阳,形成三阴、三阳,统谓之六经。此乃以表里分阴阳,黎以为不足也,其无法分辨出寒热之甚微。故黎窃以为当以寒热分阴阳。”袁黎说到此处,见淳于陌频频点头,面露赞赏,于是又接着道:“女公子虽高热不退,但尺热与尺不热间或交替,尺热多见于夜间,而午时过后会有一两个时辰尺不热。这冷热之间的六经无法甄别,下药的分量也须细分,而不能一概以表里论之,否则病因无法确诊,药石不对症,自然无法达其效。”
“袁太医丞一语惊醒梦中人!”淳于陌闻言大喜:“我先前一直觉得太阴、少阴、厥阴、太阳、少阳、阳明这三阴三阳单以表里分之不能概其全。只是一时未能参透这其间要领,如今听君一席话,令陌顿开茅塞!”
“我不过是突然想起曾在公乘祖师的手札简牍中偶然看到过他对于伤寒之症的一些见解,都是一些零星的想法,并不完整,其中便提到了对于三阴三阳的疑虑。方才听淳于先生剖析女公子病情,黎一时感悟,想来或可于女公子的症状有所助益!”袁黎说的极是谦逊,但同为医者的淳于陌却是知道这并非一时启发。公乘阳庆或许真在手札中提到过伤寒之论,而袁黎之言却绝非偶然,从近几日的接触来看,袁黎用药极为谨慎、对于药的计量和药材所用的部位都极为讲究,在伤寒用药上极有自己的章法,可见其是有真才实学的。如今见他谦逊有礼,又对祖师敬仰有加,可见是个性情高洁之人,淳于陌心中立时便存了结交之意。
见二人聊得极为投机,容云鹤面色稍霁,问道:“二位可是有了对症之法?”
淳于陌看了袁黎一眼,见他并未有开口之意,这才朝容云鹤回道:“回大公子,袁太医丞方才所说的对于伤寒之症的三阴三阳以寒热重新区分,再与以表里区分的三阴三阳两相对照,或可将女公子的症状细分,在用药之时也能更加对症!”
“那我妹妹的病可是有救了?”对于不通医药之事的人来说,淳于陌的话并不简单明了,南宫府的二公子南宫义此刻关心得乃是妹妹是否有救,于是急急问道。
“二公子莫急!”淳于陌朝南宫义颔首道:“医药之事无绝对,陌与袁太医丞都会竭尽全力救女公子!”
五公子南宫辰一听这话,便急了眼:“淳于先生平素里这般与患疾之人说倒也罢了,如今我等心急如焚,可否请淳于先生给个准话?”
见南宫辰如此,一旁的四公子南宫珏未免贻误九儿的病情,于是转身对容云鹤道:“大兄容禀,来时父亲曾言,若是茂陵无法救治,要我等速将九儿送回南宫山!”
容云鹤闻言却是瞳孔一缩,看向南宫珏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警告之色:“南宫山的医者是能好得过我松年堂?还是能胜得过袁太医丞?”
南宫珏被容云鹤一盯,顿觉心中一颤,无怪乎他会有此反应,而是容云鹤在南宫家一众公子中绝对是值得敬重的长兄。南宫家除了南宫离和南宫义以外,其他几个小子几乎都是打心底里怵他!
果然,就在南宫珏快要顶不住容云鹤锐利的目光之时,却见南宫义上前,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大兄莫要忘了,鸾姑尚在南宫山!”
南宫义话音未落,却听袁黎突然问道:“二公子说的可是当年为南宫夫人接生的来自原梁地睢阳的鸾姑?”
“正是!”南宫义道。
袁黎眸中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半晌才缓缓道:“当年南宫夫人难产,又是双生子,胎儿寤生,险些丧命。据说当时情况危急,窦太后一怒之下斩杀了八位侍医,天下已经无医者敢来为南宫夫人接生。是窦太后亲自带了原梁国睢阳的一位暂住长安的妇人前来,才保住了南宫夫人和一对双生兄妹,也就是现在的容家二公子和女公子。那位妇人名叫鸾姑,家中本是世代行医,后来家道中落,辗转卖身到各贵族府邸为奴,因为南宫夫人接生而扬名。后来不知因何突发急症导致失聪失明失语,南宫家念其为家族接生了一对龙凤双生儿而将她接到南宫山以女公子乳母的身份被供养。”说到此处袁黎似有沉吟,良久才复又道:“不过听闻当初为二公子和女公子断脐之时,鸾姑留下了当初被断下的胎儿脐带,后将其烧制成灰,留在了南宫山,据说可治寒热疟疾!”
“此事陌也曾有所耳闻,对于脐带可治疟疾的传言也不过是一笑了之!”袁黎之言倒是让淳于陌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道:“不过,在松年堂陌却亲眼见令堂淳于女医以脐带入药,治好了三疟之症。当时陌惊异惭愧之下,方觉医药之事当真是博大精深,广袤无涯!”
“霍小将和祁王世子打起来了!”淳于陌感叹间,突然有容家的护卫急急来报。
容云鹤闻言,双眸一眯。而与此同时,里间屋内容玉置于床边的手指轻轻一动……
祁王世子刘夜是以“奉天子之命前来查看疫情”的名头进的茂陵城,但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却是昭然若揭。据说祁王妃一路追到了长安城外,妄图以死相逼阻止刘夜,却被刘夜三言两语给吓得哭晕了。刘夜当时大概是这么说的:“如今我奉了皇命前去茂陵查看疫情,代天子安抚民情,也是代刘氏皇族前去稳定民心。母亲此番阻儿,便是陷儿于不忠不义之地,违抗皇命也是死罪!母亲不必以死相逼,若是去不了茂陵,横竖也是死,儿此刻便立时死在母亲面前!”
且说这祁王世子排除千难万难才到了茂陵,却是一进城便被霍去病以“查看疫情”的名头给支到了安置病人的地方,又派人寸步不离的跟着,大有“查看完疫情就赶紧走”的架势。几个霍去病派去的小兵跟得刘夜烦不胜烦,终于怒不可遏地前去找霍去病理论,要见容家女公子,霍去病自然不肯让他见着,一言不合,两人便动起了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