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骊山姬家祖宅建于数百年前的周王朝,据说其先祖为周公旦,周文王姬昌的第四子、周武王姬发的弟弟,曾两次随周武王东伐纣王。因制作礼乐、辅佐周成王而誉满天下。
而骊山姬家乃是周公旦长子伯禽这一脉的嫡传子孙。伯禽本来代父周公受封鲁国,其辖区北至泰山,南达徐淮,东至黄海,西抵阳谷一带,是周王朝控制东方的一个重要邦国。据说伯禽在一次北游骊戎国,也就是如今骊山之地时,见此处山形秀丽,峰峦起伏,有温汤秀岭相得益彰,又是三皇旧居,女娃补天之处,集天地日月之精华,堪为圣地,便在此大兴土木,建了一座离宫,后来被鲁国第九代国君鲁武公赐与其长子公子括。公子括的长子鲁废公伯御继位后,公子括携爱妻隐居于此,并在此诞下幼子伯鱼,从此世居此地,再不回鲁国。
直到一百多年前周王朝灭亡后,王世子孙沦为庶民,族人四散、姓氏变更、隐居各地,公子括幼子伯鱼嫡传的这一支脉才在骊山崛起,仍以王姓姬为姓氏。经历了春秋、战国、从秦到汉一路发展,才有了如今闻名天下的北地姬家。姬家子孙因为先后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中的数位公主联姻而在群雄逐鹿中的天下占得一席之地。姬家以长安为基,在政治、军事、经济方面积累了雄厚的实力,曾暗中为多国的经济支持,在后来的楚汉之争中也曾一度为楚霸王项羽的强有力后盾。
汉高祖定天下之后,姬家的重心逐渐转到经济上,是唯一可与容家抗衡的百年皇商。姬家的儿女也多与刘氏皇族联姻。如今的姬家老家主曾将一对嫡亲的孪生女儿分别嫁给了汉文帝的小儿子梁孝王和汉景帝的第六子长沙王刘发。
梁孝王与姬家女儿育有一子,乃是梁孝王的幺子刘不识。梁孝王去世后,汉景帝将其梁国一分为五,封给其五个儿子。而这位刘不识年仅五岁便被立为济阴王,一年后病逝,因为无子而国除,封地归入朝廷,设立如今的济阴郡。
再说姬家的另一个女儿与长沙王刘发也育有一子,便是长沙王的长公子、后来被汉景帝破格封王的南清王刘庸。
当长平侯卫青带着两个随从风尘仆仆赶到骊山,一路徒步爬上那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如登天之梯的石台阶,透过气势磅礴的雕刻有上古神兽的十几丈高巨石牌楼看到姬家庄严宏伟的黑漆正门时,竟有一种登上南天门的错觉。那古朴沉郁的黑漆大门前守护的石雕不是任何一种猛兽,而是一对一翼一目、雌雄须并翼而飞的比翼鸟,雌雄分于左右两侧,状若凤凰、展翅欲飞。
黑漆大门上,石匾额上“姬宅”两个遒劲凝重的黑漆大篆于大气磅礴中给人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归隐之气。卫青是个粗人,不擅文墨,却也能从这打眼的一瞧里瞧出些簪缨门厅里的归去来兮。
此时的正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看上去约莫五十出头的乌衣妇人,一身极品湘绣织锦为边的乌色曲裾,领口袖口都有上等裘皮装饰,整体装束简单而不失大气,内蕴而不显奢华,乍看之下便给人一种盛气而不凌人、谦卑而不谄媚之感。那老妇人身后徐徐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绿衣婢女,亦步亦趋,极为恭顺。
“长平侯大驾光临,老妇人有失远迎,万望见谅!”那老妇人出得门来,步下生风、走得极快却也极稳健,待在卫青面前三尺开外的距离站定,笑容得体地行了一礼,道。
卫青心下吃惊,这老妇人好厉害的眼睛,自己常年征战在外,在京城甚少露面,今日前来并未着甲胄,而是寻常衣袍,与那两随从打扮无二。一个隐居深山的老妇一眼便能从三人中准确地辨认出自己,可见其并非寻常仆妇。然转而一想,自己一路行来,途中甚少遇到路人,却无端给人一种山林深广、乾坤有序之感。明明无有看守,却又给人一种守卫森严的错觉。山林间隆冬之际仍有飞鸟集结,如此反常,想来这骊山之中当处处是玄机。说不定自己刚出长安城,骊山这边就收到了消息也未可知。如今这天下,能人太多,深藏不露之人更多,自己这只知行军打仗的莽夫倒真成了荆棘刺丛里的斑鸠,不知道时移世易了……
“敢问如何称呼?”心思几番间,卫青问道。
“老妇人乃是姬家老宅的监奴,典任家事,下人们称我一声妙姑!”自称妙姑的老妇人虽说自己是姬家的奴,言语间却并无卑微之感。
“妙姑!”卫青眸中一顿,似有所悟,片刻便拱手道:“可否代为通报一声,长安卫青求见姬老前辈!”
妙姑似乎对卫青的来意早有预料,出口的话不带一丝委婉,连语气也是极其直接:“敢问长平侯是以晚辈的身份来求见我家家主呢?还是以帝使的身份来传圣旨?”
“你这老妇人好生张狂!”卫青尚未回答,身边的一位随从倒是沉不住气了。他们这些属下跟随长平侯多年,何曾受过如此冷遇。那姬家家主明明就知道长平侯来访,却故意端着架子不出来相迎,反倒是派个奴婢前来敷衍。如此这般不仅不把长平侯放在眼里,又何曾把皇帝放在眼里?
“哼!”妙姑一声冷笑轻微地如春寒料峭之际拂过面颊的凉风,带着些冷意却并不刺骨:“老妇人曾听闻长平侯治军严明,如今想来却是又错信了坊间传言!”
对于妙姑的冷脸,卫青并不以为意,只一记凌厉的眼神斥退了方才多话的属下,这才朝妙姑拱手道:“坊间传言,言过其实,倒是让妙姑见笑了!”说着顿了顿,又道:“此番前来确是带了陛下的口谕,不过卫青也的确是以晚辈身份求见家主!”
卫青这话其实已经极为客气了,姬家在皇帝心目中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姬蕴又贵为帝师,这其间的分寸稍不拿捏好,便失了此番前来骊山的意义。
妙姑似是不曾想到卫青会这般谦恭谨慎,眼神中不觉多了一丝赞赏之意,不过该说的话却是丝毫不含糊:“我家主人今日不在家中,不过曾留下话来,今日有贵客前来,让老妇人莫要怠慢!”
妙姑的话,卫青虽不尽信,却也能猜到其中玄机,姬家老家主是何等人?琅琊王氏前脚上门,他必然能猜到皇帝后脚就会派人前来,又怎会选在这个时机出门?不过是对于天子的试探,不愿正面回应,或者说姬家并没有想好要如何回应……
“我家主人让老妇人转告长平侯,若是陛下问起,就说王家的女公子只是受故人之托前来送一张药方,姬相已将那药方带回长安!”说着眉头轻拢、状似沉思道:“想来姬相此刻已将药方呈到御前了!”
卫青见这妙姑虽看着随和却是个极难应付之人,便也懒得与她兜圈子了:“姬老前辈明知晚辈此番前来并非是为药方,妙姑又何必拿药方之事敷衍于我!”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从容,无有喜怒,却明显给人一种无从反驳之势。
妙姑闻言一愣,不过须臾便面色如常道:“老妇人只是个监奴,不敢妄自揣测主人心意!”
卫青眸光深邃,喜怒难辨,看着妙姑一瞬,却是话音一转道:“既如此,我等改日再来拜访!不过,临走之前,可否请妙姑带我前去给公子伯鱼上柱香,以表敬仰之情!”
乍闻卫青如此说,妙姑心下一顿。这长平侯倒是个人物!姬家的先祖乃是周公,本来世族大家的宗庙皆有规矩、定制,再加之周公出自西周皇室,又贵胜天子,故而参拜、祭祀的规矩更为繁复,唯有嫡出子弟才可在规定的时间进入宗庙。但是骊山姬家却有另一个单独的宗祠,伯鱼祠,顾名思义,只尊公子伯鱼。这伯鱼祠可供族人随时拜祭,而姬家的故交亲友也是可以进伯鱼祠的。有底蕴的勋贵世家圈子里有句话叫做“拜了伯鱼祠、进了姬家门”,就是说只有拜了公子伯鱼,才算真正到过姬家,也才算是姬家承认的朋友。不过这样的规矩也只是勋贵圈子里心照不宣之事,没有家族底蕴的人家是决计不可能知晓的。
卫青虽贵为长平侯,可是卫氏一族起于末微,无有根基,又是凭借卫子夫的裙带关系起家,这样的人家便是出了皇后、列侯,在真正的勋贵世家眼里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在世族大家的眼里,卫氏一族与那投机钻营、一夜爆发的门户无异。因此真正的勋贵之家从根本上是瞧不起卫氏这样的门第的,即使表面与之相交,也不过是一时之间的审时度势。卫氏一族那点根基浅薄的沾沾自喜和一时得意到底当不起这些勋贵世族的钟鸣鼎食、门当户对。
可是,现下正是这个起于末微的长平侯竟然提出要去拜伯鱼祠?老家主果然料事如神,猜到卫青会有此求,妙姑当时还在心下思忖,骊山姬家从来就没有过卫青这样出身的人来拜过伯鱼祠,而卫青纵然再得圣宠,也不可能会知道伯鱼祠的事情。如今看来,倒是自己见识浅薄了!如此想着,妙姑笑容得体、礼数周全地朝卫青行了一礼,然后做了个“请”的动作,道:“长平侯有礼了!请随老妇人前来!”
卫青留下两位随从,自己单独一人随妙姑进了姬家,拜了公子伯鱼,出来之时,已过正午,冬日的暖阳洒在积了一昼夜的积雪之上,泛着莹白皎洁的光芒,也透着更胜昨夜的寒冷。卫青抬手遮住积雪上反射得有些刺眼的光芒,眸中一漾,长安城的雪开始融化了吗?不过,化雪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更冷呢……
“果然是簪缨门庭,连那门里的奴婢也这般狂傲无理!”
“你看那个妙姑,一个监奴,倒好似她才是姬家的主人!”
回去的路上,两个随从愤愤不平地抱怨着……
“呵!”卫青看也不看两个属下,自顾自地一级一级台阶往下走,走了丈许远,突然轻笑出声,却是并未回头,边下台阶边道:“当年陛下亲临姬家,也是那老妇人相迎的!陛下行拜师礼时也是位老妇人做的司仪,陛下称她为妙姑夫人!”皇帝刘彻从当太子时候起,有过的老师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可是,无论是作为储君,还是天子,何曾真正行拜师大礼,那些老师不过给天子授课的臣子。可姬蕴不同,汉武帝是亲自爬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来到姬家,奉了六礼束脩、行了拜师大礼、受了师父训话的。姬蕴是真正的帝师!至于为何当时已过弱冠之年的皇帝会拜舞象之年的少年为师,其间因由虽不得而知,可不乏姬家门庭簪缨、家学渊源之故。
卫青话落,那两个随从立刻便噤了声……
同一时间,骊山姬家一处名为“摘星”的高台之上,一位头发全白却精神矍铄、眼神犀利的老者望着积雪重压下的山木掩映间,卫青一行三人渐行渐远,缓缓咀嚼着两个字:“卫青……”良久才复又道:“果真当世之英雄,不输于当年的西楚霸王!”
似是不曾想到老家主对卫青的评价如此之高,一旁的妙姑道:“卫青虽有才干,可到底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主公这般高看他,又是为何?”
“当年的项羽又何尝不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老家主眸光沉沉,似有凝重,默了默,终是道:“琅琊王氏一事,要从长计议!星象有变,杀破狼一局,终是难成!”
妙姑闻言大惊:“主公,七杀将星入位,破军星有动,贪狼星已现……”
然,不等妙姑说完,老家主便打断道:“紫薇初现,天相入位,局已乱!”
“琅琊王氏为何……”后面的话,妙姑不用说,老家主自是明白。
“王凤隐看透了天机,却未必算得准人心,此一局,尚待斟酌!”
“那三公子与王锦绣之事?”
“按兵不动!”老家主说话间复又叹了一口:“或许真是有缘无分!”
“长平侯身上到底有何玄机,让主公轻易就弃了筹谋已久的局?”妙姑心下斟酌数番,终是忍不住问道。
老家主但笑不语,良久才缓缓转身回去,离去之前只道了一句:“长平侯之尊荣,何止于此?此等人物,刘彻得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