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两方人马兵戈相向,严阵以待。而在这兵戈对峙间的空地里,祁王世子刘夜和霍去病拳脚犀利、刀剑相拼,正打得不可开交。
刘夜一身宝蓝色长袍、菱形纹饰乘云绣灰鼠毛领大氅,在与霍去病的打斗中,大氅飞卷,发出猎猎之声,对于霍去病步步紧逼的招式,也只是有些吃力地防守,本就阴郁的脸色在力不从心地后退中显得更加阴鸷。而一身银甲的霍去病虽然脸色也不怎么好,却胜在气势压人、乘胜追击、丝毫不给对手以还击之力。
刚从屋内出来的众人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出乎意料的,谁也没有出声阻止,而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坐山观虎斗。在这个冷眼旁观的当儿,已有容家的家奴上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
“哼!这祁王世子唱的是哪出?莫不是真当我南宫家无人?当初退婚一事闹得天下皆知,现在来装什么痴心人?九儿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说话的是南宫辰,当初因为祁王世子退婚一事,容玉的一众哥哥们早就将祁王世子划入不待见之列,此时见到刘夜,自然也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一旁的南宫珏却是将目光落在了气势逼人的霍去病身上,良久才冷哼了一句:“那霍去病也非善类!”
容云鹤眼神片刻不离正在打斗的二人,却也将两个弟弟的言语听在了耳中,眼见着祁王世子颓势明显,嘴角不经意微翘……
“哐当!”刀剑落地之声想起,不过眨眼间,霍去病的长剑已经架在了刘夜的脖子上,而刘夜则是一脸颓败和不甘地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霍去病,你欺人太甚!”
“我如何欺你?”霍去病嘴角一扬,冷声反问。
“你!”刘夜赤红着双目,却是只吐出一个气血上涌的“你”字来。
“既然过不了小爷这一关,就麻溜儿地滚回你的祁王府好生待着!既然是奉旨查看,该看的也都看了,不该看的便由不得你!此处病疟横行,于祁王世子不利,还请速速回去,否则别怪小爷刀剑无眼!”霍去病话音落,已抬手将架在刘夜脖子上的长剑收回,“哗啦”一声入了腰间剑鞘,端的是雷厉风行、进退恣意。
“霍去病,我既奉旨前来,便是要查看个彻底,你阻我见容家女公子,到底是何居心?”刘夜心恨得牙痒痒,一得了自由,便厉声质问起霍去病来。
“我是何居心?”霍去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回味了半晌才道:“于公,霍去病也是奉旨守卫茂陵,九儿患的是重疾,除了侍医,谁都不能见!于私,九儿是小爷我认定的妻,你说,我会让她见你一个心思不明的外男吗?”
霍去病话音落,南宫家三位公子立刻便沉了脸,什么叫“九儿是小爷我认定的妻”?南宫家的女儿何时说要许给他霍家小儿了?南宫义正要开口,却见容云鹤突然转头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着就听见刘夜的声音道:“霍去病,你信口雌黄,如此败坏容家女公子名声,你置她于何地?今日我无意与你多言,但你也未必阻得了我,不见容家女公子,我刘夜是不会回去的!”说着广袖一挥,身后的兵士齐齐将兵器对准了霍去病,准确地说,是对准了霍去病身后的一溜儿人。
一直静观其变的萧珩眸子一沉,几乎是祁王世子广袖一挥的同时,也是大手一扬,“哗啦啦!”身后虎贲营的兵器也齐刷刷地对准了祁王世子。
“呵”霍去病面色如常地轻笑了一声,锐利的目光一一掠过刘夜身后的兵士,皆是八校尉之一的中垒校尉治下营兵。中垒校尉掌北军垒门之内及四城之事,大多由刘氏皇族子弟率领,祁王世子离京之时,皇帝将中垒校尉营兵派给他,不知是无意而为还是有心之举。
而先前与虎贲营对峙的步兵校尉治下营兵,此刻倒是有些进退维谷。本来这步兵校尉是随太医丞袁黎进的茂陵,但临行前却是有皇帝亲命,严守茂陵,且负责强行隔离重症病患。容玉病情加剧之时,为防止霍去病将容玉带出茂陵,步兵校尉专程派了几十个兵士来守着容玉所在的民宅,谁知此举激怒了霍小爷,直接将萧珩带入茂陵的虎贲营精锐排在了民宅前,这才有了民宅前先前的对峙之势。
可是谁曾想到,这祁王世子会带了中垒营的人来凑热闹,本来是步兵营和虎贲营的事,现在变成了中垒营和虎贲营的事,他们置步兵营于何地?英明的皇帝陛下到底派了多少了人来茂陵?眼看着两方颇有要干上一场的架势,步兵营夹在中间,倒显得极为尴尬。
恰此时,容云鹤眉梢微动,朝刘夜道:“祁王世子奉旨前来,皇恩浩荡,我等感佩于心!然,女弟容玉病情沉重,不便见客,还请祁王世子见谅!茂陵一事,容家与南宫家定当全力以赴,协助袁太医丞,也请祁王世子代为向陛下转达我等治愈伤寒之决心!”
容云鹤之言,刘夜却只听出一个意思,那就是这位容大公子还是不让他见容玉,心下一着急,脱口而出道:“那为何霍去病能见,我却不能?”
容云鹤轻笑着看了霍去病一眼,这才回答刘夜的话:“如今除了侍医与我等兄长之外,女弟不见任何人!”
刘夜闻言,猛然看向霍去病,原来闹了半天,这小子也和自己一样被容家玉儿的哥哥们挡在了门外。如此想着,心下倒没那么难过了,不过瞬间黯然的眸子还是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一番斟酌之后,只见他手臂一抬,先前严阵以待的中垒营兵便速速收起了兵器。
而在容云鹤不疾不徐地注视里,霍去病终是随意摆了摆手,萧珩也立刻示意虎贲营放下了兵器,一场对峙瞬间消弭于无形。
容云鹤本以为要费一番唇舌,倒没想到这祁王世子竟如此让步,正在思忖间,却见刘夜从身后的随从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朝容云鹤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强求!这里有几位药材,望请容大公子收下,希望对女公子的病情有所助益!”
刘夜不等容云鹤拒绝,便接着道:“虽然容家松年堂的药材应有尽有,但是这株极品湿地三花龙胆草乃是产自西域的圣药,传言有起死回生之效,请容大公子务必收下。”
刘夜话音未落,容云鹤身边一直静观全场的太医丞袁黎和淳于陌却是同时眼睛一亮。西域龙胆草,可遇不可求,何况这还是一株极品湿地三花龙胆草,其药用价值不可估量,不管有没有用,先收着以备不时之需总是不错的。
容云鹤与二位医者眼神一触,便了然于胸,于是朝刘夜道:“如此便谢过祁王世子了!”说话间已有容家的家奴上前去接过刘夜手中的锦盒。
霍去病虽心中不快,却也是从两位医者和容云鹤的态度中窥见一二,想来这龙胆草应是对九儿极有好处的一位药材。但霍去病不知道的是,刘夜拿的这株龙胆草是汉文帝当年赐给祁王的,祁王宝贝得紧,一直小心珍藏着。刘夜是颇废了一番周折,从祁王妃那里偷了钥匙,潜进祁王的小金库中,还险些被里面的机关伤到,才盗出了这株宝贝。若是祁王知道他藏了三十几年的宝贝被这不肖子给偷去给了容家玉儿,不知道会是何等滔天之怒?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未央宫温调殿内,刘彻正仔细端详着御案之上的绢帛,这是姬蕴昨日回京后献上的药方,侍医已经看过了,是针对伤寒之症的方子。药方出自战国神医长桑君,至于是否对伤寒有效,尚待斟酌。
“长平侯如何看?”刘彻缓缓收回落在药方上的目光,抬眼看向正襟危坐的长平侯卫青。
卫青朝御座拱手道:“陛下问的是药方还是姬家?”
刘彻但笑不语地接过旁边春陀递过来的热茶,轻呷了一口,颇有些意味深长。
卫青斟酌片刻,若有所思道:“前夜温调殿前绣衣使带来消息,姬相连夜出城回了骊山祖宅。陛下接着就派微臣上了骊山,此事太过蹊跷!姬相是何等心思,他若真要做的隐秘,绣衣使未必能探到他的踪迹。”
“哦?以你之见,姬相是故意透露自己的行踪?”
“陛下英明!微臣不知姬家老家主是何打算,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姬相并无意王锦绣!”卫青看了看刘彻,见其嘴角轻勾,似有兴味,便知自己所说正是皇帝心中所想,于是继续道:“琅琊王氏派出自己最尊贵的嫡女大张旗鼓地拜访姬家祖宅,送上一张药方,存了何等心思,不言自明!看来,王凤隐是铁了心地要将王锦绣送给姬相,不管姬相是何等心思,琅琊王氏已经向天下表明了要与姬家联姻的意愿。”
“好一个琅琊王氏!”刘彻轻轻放下茶盏,一只手却仍停留在茶盏上,细细摩挲着,口中的话情绪莫辨:“借姬蕴之手献上药方,是要告诉朕,琅琊王氏尊的是姬家,而非朕这个天子!”
“陛下!”对于琅琊王氏的动机,卫青虽早已猜到,却不曾想皇帝竟然这般说出来了,一时之间,惶恐之心骤起。
“长平侯不必忧心,朕并非那无有胸襟之人,容不下世家的几分狂傲!”刘彻缓缓起身,卫青随即起,跟随刘彻的步伐到了殿内一处暗黄色的垂帘处,突然广袖一扬,“哗”一声,帘幕落下,仿佛是从穹顶倾泻而下,露出了里面悬挂的一副山河图。
卫青眸光一晃,那是一张泼墨挥毫而就的巨幅万里山河图,“仁者山河”四个大篆字体笔力苍劲,流风回雪,似乎将这世间所有的风流尽数流泻,又将这天下所有的豪迈一一挥洒……待看清那落款之处“凤隐”二字,卫青顿时心中了然,原来这便是民间传言的凤隐先生三十年前所作的仁者山河图,原来这幅图竟然一直挂在未央宫四季如春的温调殿内。
“长平侯可知这幅画的画眼在何处?”
卫青的目光拂过画面,在某一处微微顿了一下,才语带谨慎地回道:“微臣一介莽夫,参不透文墨之事!”
“是参不透,还是不敢参?”刘彻语气平和,似在感慨,又似在陈述,听不出丝毫不悦。
然,此时的卫青到底不再是当初平阳长公主府上那个无知者无畏的骑奴了,在官场浸淫多年,心思再不复从前的清明。纵然知道此刻就算自己实话实说,皇帝也不会怪罪,然此时不怪罪并不表示将来不迁怒,伴君多年,明枪暗箭里过来,总还是知道要将眼光放到十步以外。是以,虽然心中有片刻凝滞,但卫青仍然只道了三个字:“臣愚钝!”
刘彻深深地看了一眼卫青,却是突然话音一转问:“长平侯可知你与去病最大的区别?”说着也不需要卫青回答,接着道:“去病率真,一如当日的你,敢言天下之不敢言。有时候朕看那小子,就像是在照铜镜,好的坏的尽在眼中!满朝文武不能告诉朕的,去病都能!所以朕愿意宠着他,惯着他。朕总是要照镜子的!”
听皇帝提到霍去病,卫青心中立时变涌起一阵慈爱之心,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温软:“去病自小蒙陛下和皇后不弃,得沐皇恩,细心教养,是他的造化!惟愿他将来能恪尽职守、勤勉上进、建功立业,以报答陛下知遇之恩、教养之情!”
卫青的话听在耳中,谦恭精神,尊卑有度,刘彻嘴角微扬,目光重新落到了面前的山河图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似乎这天下江山尽在其间。波澜壮阔、峰峦叠嶂间,又有楼阁亭台、人迹烟村,山腰掩抱处房舍安置,林木葱茏处小径悠然,岸绝涛疾横古渡,水阔天长见征帆,好一幅山水、江山、人情、天下!
卫青的目光顺着刘彻缓缓巡视着这大好河山,目光却是总在图中的一处山泉潺潺处流连,若是没有看错的话,此处当是骊山温汤所在之地。而画中石阶百转入云、山木瀑布尽头,一座高台清晰入眼,那便是骊山烽火台……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地……骊山……骊山……这画中之眼便是这骊山深处……姬家祖宅!好一个王凤隐,这天下山河的画眼竟是骊山姬家!若再往前八十年,这幅画被秦始皇看到,那王凤隐决计是要被坑杀活埋了不可!
“朕乃天命帝王,心中装得下万里河山,如何就装不下他一个小小的王凤隐!他想搅乱朕的天下,却又低估了朕的实力!抛出一个王锦书、送来一个王锦绣,就想要探朕的底,未免太过自负!这一局胜负未可知,但是朕接下他的战书!王凤隐,你琅琊王氏的一门锦绣,朕要定了!朕在未央宫等你诚心来归!”刘彻负手立于巨幅山河图前,眸光晶亮意踌躇,似要透过画布看到那连绵万里的山河潼关路、秋霜塞外道……卫青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对眼前的帝王生出如此多的敬仰和膜拜之情,那是一种立于江山之巅的高瞻远瞩,胸怀万里……多年后,当那个一身素袍、风姿卓绝的凤隐先生乘着霞光踏上未央宫大殿的台阶之时,眼前的帝王也是这般神情立于大殿前亲自相迎,一个王者威严、虚怀若谷,一个隐士风流、宠辱不惊。当时的刘彻双手扶起正欲跪拜的王凤隐,是这么说的:“朕相位以待、等凤隐先生多时了!”明明是对着一个素昧谋面的对手,却像是对着一个刚刚分开不久的老友说:“茶尚热、棋局在,我等你多时了!”这样惺惺相惜、棋逢对手、一笑泯恩仇的画面曾惊艳了多少人的眼,以至于后来有历史以“龙凤之盟”来记录这段君臣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