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诸侯王驿馆内,淮南王太子刘迁正与妹妹刘陵隔桌跽坐,专心对弈。室内的燃着暖炉、熏香,一旁有美人抚琴,琴音轻缓,如烟似雾,象外之致……
“今日之事,你如何看?”落下一子之后,刘迁状似随意地问道。
刘陵笑而不语,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颗黑如曜石的棋子,似是要落下,却在即将要碰到棋盘的瞬间指尖一转,不再落子,而是一脸狡黠地望向刘迁,道:“王兄再让我两子,如何?”
刘迁看了刘陵一瞬,忽而失笑:“再让下去,我这半壁江山都要尽入你囊中了!”
“那江山和美人,王兄会选哪个?”刘陵目不转睛地看着刘迁,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问出的话带着孩子气的不谙世事,却无端给人一种猝不及防的试探之感。
果然,刘迁猛然沉了眸子:“你我兄妹,怎可如此比方?”
虽然刘迁阴沉着脸的样子很有威慑之力,可刘陵却并不惧他,眸光轻漾间,却是再问道:“若此时与王兄对弈的是容家玉儿呢?”
“我带你来长安,可不是要你来监视我的!”刘迁面色不虞,顿时失了下棋的兴趣,出口的话也带了三分厉色:“不要试探孤的底线,那是你探不起的!”
“王兄息怒!”刘陵丝毫不在意刘迁的怒气,继续巧笑嫣然道:“前些日子,王兄日日跟踪容家玉儿,我想不知道都难!王兄可还记得临行前父王交代的事情?我不过是要提醒王兄,就算那容家玉儿是王兄那夜阴差阳错掳走的人,那又如何?王兄还真打算娶了她不成?”
“孤的事何时轮到你来指摘?若她真是容家玉儿,倒省了孤不少事儿,本来此番前来便是要向南宫家提亲的。不管她是容家玉儿还是南宫小九,都注定是要成为孤的太子妃,你说孤打不打算娶她?”
“呵呵呵!”刘陵突然笑得娇俏,丝毫不在意刘迁一口一个“孤”的威慑,好一会儿才止住笑,道:“王兄糊涂,若那夜之人果真是容家玉儿,王兄可曾想过她与楚王刘注的关系?说不定那夜容家放走的正是楚王也未可知。这样的牵扯,我若是禀明父王,你觉得他还会让你去南宫家提亲吗?”
“你敢!”刘迁被刘陵一激,瞬间怒了:“容家的根基在南楚,容家玉儿在南楚养了四年,父王难道不清楚吗?需要你去提醒他容家和楚王刘注的关系?”
“可是父王不清楚容家玉儿会亲自跑到渭水河上冒死去救楚王!父王不清楚容家玉儿如何又拜了南清王为师!父王更加不清楚他最看重的太子连人家身份都未弄清楚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这般与各个诸侯王牵扯不清,又惑乱人心的女子,你说父王知道了还会不会让你娶回淮南国?”
“刘陵!”刘迁拍案而起,指着这个自小便被父王称赞为“不输于男儿”的妹妹,道:“你小小年纪,这般筹谋,竟连孤也要算计?”
“非是算计!”刘陵仍旧八风不动地跽坐在原地,手中的棋子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被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明明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却是沉稳老练,让人很容易忽略她的年纪,而被她牵着鼻子走。对于这个妹妹,刘迁一直是引以为傲的,此刻却是平生第一次有了不喜的感觉。
兄妹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隔空相对,半晌无语。室内琴声仍旧如烟似雾,轻缓悠远,只是少了欣赏的心情,如今听着便也索然无味了。
“滚!”刘彻猛然回头,对着那弹琴的女子沉沉吐出一个字,琴音戛然而止,那女子眨眼间便泪盈于眶、似落非落,看得人好不心疼。
“王兄何故拿她出气?”刘陵不以为意地看了那弹琴的女子一眼,又转向刘迁,道:“王兄千里迢迢将她从寿春带到长安,想必也是极其宠爱的。这才多久,竟然厌弃了?男子的心何其凉薄!”
刘陵话音未落,那女子倒是低下头轻轻啜泣起来了。她本是寿春一个官员家的琴伎,在一次饮宴献艺中,遭人调戏,被同在宴会的淮南王太子刘迁给看中了,并找那官员讨要了来。自跟了刘迁以后,一直以姬侍的身份常随左右。在刘迁的一众姬妾中虽身份最卑微却是最得宠的,一月之中有大半个月刘迁都是宿在她的房里。刘迁每每宴客,必要她到场弹琴,却不再要她为客人倒酒添盏,她也再不必担心会遭人调戏。刘迁每每出行,也都带她随行弹琴解闷儿。一直被刘迁宠着的她哪里被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待过,心中委屈,眼泪便也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下落。
往日里,刘迁最是见不得美人落泪,今日却是一阵烦躁,再次冷声斥道:“还不滚!”
刘陵见那女子似是被吓住了,随即顺着刘迁的话道:“云裳姐姐你先下去吧,晚一点会有人来接你回寿春!”刘陵一句话算是给云裳定了去处。在她看来,一个侍寝的奴婢,连妾都算不上,惹了男主人,没把她卖了就算仁至义尽了。此番送回寿春,就算在刘迁回去之前不被刘迁后院里那一堆花红柳绿给磋磨了,等刘迁回去那也是被打入冷宫的命运。
“婢妾要陪在太子殿下身边!”云裳一听要被送回寿春,顿觉自己要失宠,整个人也跟着紧张起来。只见她忙不迭地爬起来,踉跄着奔到刘迁身前跪下,一把抱住刘迁的双腿,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看得一旁的刘陵直摇头。
“孤宠你两日,你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刘迁怒气难消,直接朝门外吩咐道:“即刻将这奴婢送到中山王宫,就说是侄儿送给叔父解闷儿的!”
云裳尚未反应过来那中山王是谁,便已有外面的侍卫进来将其带走。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刘陵叹了一口:“那中山王叔已年近四十,又是个沉迷酒色的,云裳这朵娇花儿到了王叔宫里,哪里还有活路?王兄当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之人!”
刘迁并不理会刘陵的叹息,只道:“对于那不守本分之人,孤留之无用。不过是一个侍寝的奴婢,还不值得孤去怜香惜玉!”说着却是突然将眼神定在刘陵身上,半晌才语带警告道:“若是哪一日王妹挡了孤的道,孤也绝不手软!别以为有父王在,孤便不能把你怎样,淮南国终究是要交到孤的手中,与孤作对,对你没什么好处!”
刘陵只觉心头一跳,随即呵呵呵笑道:“陵儿与王兄一母同胞,荣辱与共,怎会与王兄作对?王兄且放心,陵儿一定为王兄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刘陵之言不管真假倒是让刘迁心下熨帖,也不计较她之前的冲撞了。两人重新跽坐下来,继续先前的棋局,似乎丝毫不受云裳之事的影响。
“昨日平阳长公主到上林苑找姬相,看样子二人之间的交情倒是并非空穴来风!”刘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道了一句。
“听说昨日夜里姬相回了骊山祖宅,不知与平阳长公主是否有关?”刘陵紧接着想起今日早晨得到的消息。
关于昨夜未央宫的事情,两人尚未得到确切的消息,自然也猜不透这其间的弯弯绕绕。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盘棋下到一个时辰后才分出胜负,刘陵因为被刘迁让了五子而以一子险胜。
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刘陵笑得灿若春花,刘迁不禁道:“这般开心?”
“自然开心,若是没有王兄相让,恐怕这局我又要输了!”
“胜负很重要?”
“当然重要!不管我这一局是如何赢的,总之是我赢了!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刘迁因为刘陵无心之言,陷入了沉思……结果最重要?或许吧!
入夜的长安城雪初停,却并不宁静,马蹄踏雪声声碎、驭马声疾阵阵扬,似有千骑席卷而过,惊了入夜的百姓,齐刷刷打开了门窗,也惊了枝头的积雪,扑簌簌落了一地,飞溅如花,大有铁甲飞骑长安城,千树万树梨花开之感。
驿馆的灯火随风摇摇摆摆中,有淮南王太子的侍卫踏着一路碎雪急匆匆而来,见了刘迁,连气儿也顾不得喘匀了便急急回道:“回禀殿下,是南宫家的三位公子并祁王世子奉旨前往茂陵!”
“茂陵?”刘迁眉头紧锁。
那侍卫这才将刚刚探听来的关于未央宫温调殿前南宫家三位公子和祁王世子以及平阳侯曹襄如何如何请求去茂陵的事说了一遍。当然不包括平阳侯和卫长公主婚事初定的事情,只说平阳侯在雪地里跪久了,染了风寒,被王太后接到了长乐宫长信殿修养。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刘迁忙问道:“姬相可回来了?”
“尚未回来!”那侍卫顿了顿,又道:“不过,皇上派了长平侯去骊山!”
“哦?”刘迁沉思之间,一只手置于面前的桌案之上,手指有意无意地轻叩着桌面,发出得得之声。良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刘迁眸中一凛问道:“可知茂陵疫区发生了何事?”
那侍卫头一低回道:“属下无能!茂陵疫区戒备森严,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
“是进不去还是不敢进去!”刘迁猛然怒瞪着那侍卫质问道,吓得那侍卫头埋的更低。
刘迁正待发作,忽而听到女子清越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只听闻容家女公子感染了伤寒之症!”
“什么?”刘迁闻言大惊,猛地起身:“这是何时的事情?”
在刘迁惊愕的眼神中,刘陵缓缓跨过门口的屏风,笑意缱绻地出现在眼前。
“你方才所言可否属实?”
“陵儿先请王兄恕罪!”刘陵却是突然跪地道。
“你这是作何?”
“陵儿午后从王兄这里出去之后,本打算去一乐也尝尝王兄说的那个枣泥糕,不想遇到了绣衣使江直指的嫡子江梁。我请他吃了顿酒,他便将从他父亲江充那儿偷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全告诉了我。不过……不过他瞧上了王兄赠与我的那块腾云白璧,我便送给了他,请王兄恕罪!”刘陵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的始末,刘迁却是心中一沉,那块腾云白璧是刘陵三岁生辰时,刘迁送的。这么多年,刘陵一直宝贝着挂在腰间,从未离身,如今却被个江梁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纨绔给拿了去,心中很是不虞。但是一想到刘陵此举皆是为了淮南国,为了自己这个王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半晌才道:“给了就给了,改日王兄再寻块更好的送你!”说话间已将刘陵扶起来。
刘陵起身,看了一眼先前回话的那个侍卫,冷声道:“没用的东西,还不下去!”
那侍卫见刘迁并未阻拦,于是应了声“诺!”便快步退了出去。
见那侍卫转过了屏风,关上了门,刘陵这才看向刘迁道:“王兄,我还探到,昨夜未央宫平阳侯和卫长公主的婚事已定。后来平阳侯去长乐宫后不知怎的突然吐血,宫中侍医素手无策,松年堂的医工全都去了茂陵,长安城中唯有淳于女医可解平阳侯之危。皇上连夜召了淳于缇萦女医进宫,直到今晨才止住了平阳侯的吐血之症。那平阳侯却是伤了身子,至今还昏迷在长信殿中。王兄可知,平阳侯为何要跪求去茂陵?王兄又可知,平阳侯得的是何病症?”
“是何病症?”
“相思成疾!”刘陵眼神一沉,却是缓缓吐出四个字,默了默又道:“平阳侯去茂陵为的乃是容家玉儿!”
刘迁闻言眸子一黯,其间浮光掠影,快速闪过。
刘陵心下一叹,接着道:“今日午后绣衣使刚接到的消息,容家玉儿在茂陵感染了伤寒之症,皇上晚间就准了南宫家三位公子和祁王世子的请求。今夜的长安城铁甲飞骑,想必茂陵也将是血雨腥风了,但不知皇上派长平侯去骊山是否与此事有关!”
“血雨腥风?”刘迁喃喃自语,忽觉心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