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平阳侯曹襄冲出飞花小筑之后,便一路狂奔至后院马厩,顺手牵了一匹体型健硕的红鬃马,在马倌不明究理的惊诧目光中,扯过马鞭,踩着脚蹬一个翻身,马鞭一抽,那红鬃马儿一声长嘶,前脚腾空……曹襄勒紧了绳子,紧接着又是一鞭子“驾!”眨眼间,那红鬃马儿便撒开了往门口而去……
当平阳长公主得知此事之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她正与詹事府的卫少儿、即霍去病的母亲在暖阁中讨论菊花的栽培之法。乍听家奴来报,正在修剪菊花枝叶的平阳长公主手下一滑,“咔擦”一声,一株雪青色、已经展瓣的冬菊应声而落,枝干呈一分为二之势从中间生生被剪断,心疼得平阳一个劲儿直蹙眉。
不过,花儿再是名贵,到底抵不过儿子贵重。平阳在听闻家奴将飞花小筑的事情以及平阳侯打马出府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之后,心中涛急浪涌,一阵心焦之后,却是二话没说,扔下卫少儿便直接叫家奴备了马车准备进宫。
待平阳入了宫门、换了软轿,一路往未央宫温调殿去的途中,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心急火燎的平阳正要发作,却是从轿帘子的缝隙中突然瞥见那人的模样,一身儒生装束,二十四五岁年纪,模样清秀中透着一股子浓浓的书卷气,原来竟是皇帝身边的侍中桑弘羊。
此人出自洛阳商户之家,年仅十三岁便因为“精于心算”而闻名洛阳,汉景帝下诏,特拔桑弘羊入宫,任为侍中,以陪读身份侍奉当时还是太子的刘彻。十几年过去了,刘彻当年身边的陪读早已物是人非,像韩嫣,早已化作了一抔黄土,而唯有桑弘羊长留左右、圣宠不倦。当然,这与他自己本身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不无关系,但是其博学与才干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长公主若是要去温调殿,下官劝长公主先缓一缓!”桑弘羊隔着轿帘朝平阳行了一礼,道。
“哦?”平阳虽常在宫中走动,与这位桑侍中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若要论起交情,十年也未见得说上十句话。即使半道上遇见,桑弘羊每每问安,态度谦恭、礼必周全,平阳却是很少回应他,大多时候也只是微微颔首敷衍过去。年轻时是因了长公主的身份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平素里也甚少将谁放在眼中。嫁人生子后却是看尽了人情世态,反而不愿与人敷衍,无关之人便更不放在眼里了,有时候在宫里遇见桑弘羊,也只当没看见。他此刻贸然拦下自己,又是所为哪般?
“平阳侯、祁王世子、南宫府的三位公子此时皆在温调殿外跪着呢!”桑弘羊语气平和、态度诚恳道:“陛下此刻恐怕是不会见长公主的!”
平阳虽是惊于桑弘羊话中之意,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曹襄是听了茂陵之事才进的宫,那祁王世子想必也是得了风声才来的,他那操心的母亲到底是没能瞒得住外面的消息。至于南宫家那几个小子,自然是为了容家那三兄妹,到底是一家子!
平阳心思辗转间,却又听桑弘羊道:“长公主若要帮平阳侯,不如去上林苑问问姬相的意思!”
“姬相?上林苑?”平阳眉梢一挑。
桑弘羊道:“正是!姬相今日与淮南王太子、刘陵翁主在上林苑平乐观观看角抵戏。”说话间桑弘羊朝轿帘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长公主想必清楚平阳侯所为何事,那长公主可知茂陵之事乃姬相的主意?”平阳闻言一惊,她自然知道桑弘羊说的茂陵之事是指焚烧感染疫症之人的事。只是不曾想,这竟是姬蕴的主意!
“茂陵疫情若无解决之法,姬相的主意是防止疫情扩散最有效的法子!”桑弘羊继续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不妨直言!”平阳语气中透出几许不耐,她不喜眼前之人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
桑弘羊面色一顿,随即自嘲似地笑笑,道:“下官并无旁的意思,只是提醒长公主,此事的关键在姬相!”
“哼!”平阳却是冷笑道:“笑话,依桑侍中之意,莫不是姬相还能大过陛下?茂陵之事,便是姬相的主意又如何?陛下难道是只听信谗言、不辨是非的昏君?”
平阳这几句话说的有些重了,又是在宫中,桑弘羊下意识地四下瞧了瞧,才复又压低了声音,道:“下官言尽于此,若长公主执意要去温调殿,下官定不阻拦!不过,若是因此惹怒了陛下,不仅于平阳侯不利,还会让长公主与陛下之间生了嫌隙,长公主三思,下官告退!”说着不等平阳说话,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平阳伸手撩起轿帘的一角,看着风雪中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烦乱。这个桑弘羊,半道杀将出来,不知所谓地说了一大通话,却又莫名其妙地走了……一时之间,平阳心中竟有几分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去温调殿了,软娇便这么堪堪儿停在宫道中间……
直到约莫一刻钟过去了,突然听得有浑厚的男子声音响起:“卫青拜见平阳长公主!”
轿子里的平阳心下一震,再次撩开轿帘,看到一身朝服、锦绣大氅加身的卫青正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匍匐在雪地里,行的却是君臣大礼,心中一紧,随即道:“你如今已是陛下亲封的长平侯,身份贵重,怎可再对我行此大礼?”
卫青并未起身,却是将头埋得更低,说出的话有声如洪钟之势:“卫青仍是当初的卫青,无论身份如何贵重,都是长公主殿下的奴!”
卫青自幼便是平阳长公主府上的家奴。他是其母卫媪在平阳侯家为奴时与来平阳侯家中做事的县吏郑季私通所生,后被送往郑家,受尽屈辱。卫青稍大一点,不甘忍受郑家的奴役,便回到了母亲身边,做了平阳公主的骑奴。直到卫子夫获幸,加上平阳公主的举荐,卫青才得以摆脱奴籍、建功立业。由于常年征战在外,即使在京也鲜少参加聚会,又因男女有别,故而自卫青飞黄腾达之后与平阳长公主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匈奴一役出征前皇上与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在未央宫前为卫青送行,那时候的他还不是长平侯。
“长平侯念旧,我心甚慰!不过今非昔比,还望长平侯日后莫再行此大礼了,否则徒增是非!”平阳起身下轿,走近卫青,亲自将他扶起,如是说道。
“卫青谨遵长公主之命!”卫青起身,站定,快速后退三步,与平阳拉开距离后,这才抬眼瞧过来。这一瞧不打紧,却是让卫青的心猛跳了两下。只见风吹雪舞间,平阳一身绛紫色宫装,同色织锦白狐毛领风雪大氅,坠马髻上珠翠环绕,一身风华似乎要将这天地间的明艳全都吸了去。卫青一直知道平阳长公主是美艳的,这种美艳中还透着高高在上的冷漠和生人勿进的疏离,但这种美艳也极具侵略性,会让人第一眼便有灼灼不敢逼视之感。可是如今三十几岁的她竟还是当初初见时的样子,岁月似乎太优待这样的女子了!
“匈奴一役,还未恭喜长平侯全甲兵而还,为我大汉立下奇功!”卫青愣神间,忽听平阳如是说。
“杀敌保家乃卫青分内之事,长公主过誉了!”说着抬眼瞧了瞧漫天风雪,问道:“长公主这是要去温调殿?”说话间却是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刻便有远远站着的随从捧着一把伞跑着小碎步过来。
“我……”平阳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便见一把蜀绣梅花图案的绸布伞在自己头顶撑起一片无雪的天空,卫青正举着木质雕花伞柄,他自己整个身子却是露在伞外风雪中……不知怎的,平阳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别样的情愫,将要出口的敷衍之言竟是变成了:“听闻平阳侯为茂陵一事惹怒了陛下,我心下焦灼,却不知此时面君是否时宜……”平阳说话间,却有一位跟自己而来的仆妇上前朝卫青行了一礼之后,小心地接过他手中的伞柄,然后默默地为自家长公主撑着伞,心中却在懊恼出门太急,忘记带伞了,害得长公主白白在风雪里站了许久。
卫青认得那仆妇是平阳的乳母上善,自平阳出生便一直待在身边伺候的老宫女,人称上善姑姑。先前在平阳侯府为奴之时,这位上善姑姑倒是常常接济卫青姐弟,是个面冷心善之人。卫青向上善颔首、算是打过咋呼了,然后又看向平阳道:“长公主所虑甚是!此时风口浪尖,长公主若是此时见陛下,于平阳侯一事助益不大!”卫青说到此处,见平阳蛾眉紧蹙,心下一动,转而道:“不过,若是长公主能在茂陵疫症上想法子,或可围魏救赵!”
“茂陵疫症?”平阳不解。
卫青颔首道:“正是茂陵疫症!长公主可知这天下间的伤寒之症并非全都无解!”
卫青话音未落,平阳立刻便会意了他的话中之意,惊呼道:“长平侯是要我去找解这伤寒之症的法子献给陛下?”说着不等卫青回话,又继续道:“别说这伤寒之症自古以来便是绝症,无药可解。便是真有根治之法,一时半刻间我又能去何处寻得这法子?陛下虽罚了平阳侯,不过到底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平阳的话再清楚不过了,我想去见皇帝不过是担心曹襄吃了苦头,爱子心切。若论辈分,皇帝是长辈、曹襄是晚辈,若论君臣,皇帝是君,曹襄是臣。无论从哪方面说,皇帝若真要因此事迁怒曹襄,那他也只有受着。可皇帝到底是曹襄的亲舅舅,总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我用得着费尽心机去找那有没有还两说的解伤寒之症的法子?
卫青看了平阳两眼,神色凝重,半晌才道了一句:“长公主可还记得前丞相田蚡?”言下之意,田蚡也是皇帝的舅舅,可到底逃不过被罢免的命运,在与窦婴相争中,两败俱伤,一个被斩首,一个被吓死。若论亲情,这两人都是皇帝的长辈,可又如何呢?天家有的只是君臣!
卫青点到即止。宫中之地,人多口杂,是非颇多,此地也不便久留,于是行了礼便准备离去,却是在刚一转身便听见身后的平阳突然出口问道:“请长平侯赐教,何处能寻那伤寒之症的法子?”
卫青脚步一顿,嘴角轻扬,并未转身,答道:“长公主久居府中,难道不曾听闻琅琊王氏最得宠的嫡女王锦绣进京了吗?他此番第一个拜访的乃是新丰骊山姬家祖宅!”说完便再不作停留,踏着风雪疾步离去。
平阳楞在原地半晌,也猜不透这卫青打的是何哑谜?但是此番却是吩咐宫人将软娇原路抬回,出了宫门一路马不停蹄地去了上林苑。
动用了各方势力,直到两个时辰后,平阳长公主进平乐观前,才辗转打听清楚,原来那位琅琊王氏的王锦绣去了姬家骊山祖宅,受凤隐先生之托赠了一样东西给老家主,说是将来或可有用,而这样东西据说是琅琊王氏祖传的一个古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