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温调殿前的石阶之上,跪着五道挺拔的身影。漫天风雪越下越疾,天已暗下来,宫殿廊檐下的灯笼随风飘摇,在寒冷的雪夜里越发地昏黄如豆。
面前的温调殿大门紧闭,殿前匾额上“温调殿”三个黑底朱漆小篆似乎透露着此刻殿内的温暖气息。五个身影像是入定了一般,跪得笔直,就连风雪刮在脸上如刀割也丝毫无法撼动其身影分毫。白雪在五个人的身上积了厚厚一层,连头发、眉毛上也沾染上一层细细密密的雪沫子,半晌也融化不了……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的声音让五个男子同时抬头望去,许是抬头过猛,头上的积雪扑簌簌抖落了一地,让开门的宦者令春陀硬是愣在了当场。
待看清跪着的几人的模样,春陀摇摇头,叹了口气,从殿里走了出来,然后扭身顺带将殿门再小心翼翼地关上。
“几位都是身份贵重之人,这般又是为何?”春陀在几人面前站定,许是风雪太疾,竟让他脚下差点一滑,幸好他反应及时才堪堪儿稳住了身子,这才重新看向几人,叹道。
不一样的容颜,一样沉如夜幕、又亮如星子的目光,在晕黄的雪夜的灯火中明明灭灭,光影闪烁,却又坚定如磐石。这样的眸光让春陀即将要出口的劝说之辞到了嘴边硬是生生儿地再咽了回去,默了默,才清了清嗓子,拔高了声音道:“陛下有旨,请平阳侯、祁王世子、三位南宫公子即刻回府!”
“请陛下恩准我等进茂陵!”五人异口同声,没有丝毫犹豫地朝殿门拜下,“咚!”一声头齐刷刷地砸在冰冷刺骨的石阶上。
“哎哟哟!”春陀被这五人的气势惊得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回头去瞧温调殿的殿门,半晌不见里面有动静,这才转身凑近曹襄道:“平阳侯这般可曾想过长公主?老奴听闻平阳长公主今日冒着风雪奔波了大半日,还亲自去了上林苑寻姬相相助找茂陵伤寒的解决之法。长公主这般,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平阳侯呀!”
春陀不愧为皇帝身边的红人,消息灵通,又会揣摩人心。平阳侯曹襄素来仁孝,听闻母亲为自己奔波之言时,果然眼神一闪,有心痛之色划过。再闻春陀提起姬相,曹襄心中无端生起一股无名火。他本就不喜姬蕴,又因为坊间关于平阳长公主和姬蕴的流言蜚语让他曾经好一阵苦恼,还因此跟母亲旁敲侧击地暗示过要她安于家室。如果说平阳侯最不喜什么,估计母亲和姬蕴相交当居首位。故而此时听闻母亲为了自己跑去请姬蕴帮忙,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却终是没有动作。
春陀不曾想自己都这般说了,平阳侯竟然不为所动?心思起伏间,却是踱步到了祁王世子刘夜身边,俯身道:“祁王世子也打算在这里一直跪着?”说着却是话音一转叹了一口气:“老奴听闻祁王近日里多关心二公子课业,昨日还求了陛下要将二公子拜入江公门下!”
说到此处,果然见刘夜面露不虞。祁王府的二公子刘初是祁王的如夫人所出,自小颇得祁王喜爱,还曾经险些顶掉刘夜的世子之位。若不是祁王妃娘家势大,恐怕现在的祁王世子早就是那刘初了。刘夜自小就不喜欢那个善于在父母面前讨喜的弟弟,不过自己世子之位坐稳之后倒也不曾将他放在眼中,量他一个庶子也翻不出什么大的风浪来。
可如今乍闻春陀说祁王求了陛下要将刘初拜在江公门下,心中顿时警觉起来。想来又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如夫人的枕边风吹的,否则父亲不会无缘无故跑去求陛下。那江公是谁?与大儒董仲舒齐名的经学博士,精通《诗》和《春秋》两经,为著名《鲁诗》学者申培的弟子。江公门下的弟子皆是世家嫡子,何曾收过庶子为徒。祁王此举简直就是明晃晃地色令智昏,违背世家尊荣。他这般抬高庶子地位,难道是再想弄一出嫡庶大战?刘夜虽然心中怒意翻涌,面上却仍是不动分毫。
春陀眼见着一个两个都说不动,正要对南宫家的三位公子说什么,却见南宫义率先抬头看向春陀道:“春陀大人,我南宫家的嫡女如今身在茂陵疫区,父亲官职在身,无有旨意不得擅自行动。我等白身,不求陛下旁的,只求能进茂疫区!若不能救九儿,我等如何为人兄长?”
南宫义言辞恳切,倒是让春陀一时语塞,默了默,晦涩的眸光从眼前五人身上一一划过,终是语带威胁道:“诸位可是想好了?若是再惹恼了陛下,可不是再在这温调殿前跪一跪这般容易!”
“请陛下恩准我等进茂陵!”还是先前的话,还是先前的动作,却是更加坚定地表达了各自的请求。
春陀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转身回去。却见不远处隔着风雪有点点灯火渐行渐近,不出片刻便已到了台阶下。待看清那穿着大红色宫装,同色灰鼠毛领锦绣大氅的女子时,春陀眼睛一闪,忙疾走几步,奔至台阶下相迎:“老奴见过卫长公主!雪夜风疾,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有事差人来禀一声便是,何至亲自跑一趟?”
来人正是卫长公主刘瑶,今日里本是被皇后卫子夫督促着跟宫里的绣娘学习女红,在椒房殿里呆了一整日。待晚膳之时,听到宫女私下议论温调殿的事情,知道平阳侯曹襄被罚跪在风雪里,便顾不得吃饭,急急儿赶来了。
听了春陀之言,刘瑶脚步不停地上了台阶,一边走一边冷嗤道:“我何敢劳烦春陀大人跑腿儿?今日里这么大的事儿,春陀大人都敢藏着掖着,我可是使唤不动春陀大人的!看来我先前那些金裸子算是扔进太液池了!扔进了太液池倒也罢了,还能听见个响儿,可是春陀大人这儿,却是连泡儿都没冒过!”刘瑶一口一个“春陀大人”地叫着,叫得春陀心里冷汗涔涔……
刘瑶的话音未落,身边打着灯笼的宫女低了头掩嘴偷笑……春陀可是在心里叫苦不迭!这祖宗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先前刘瑶是常常打赏给春陀,可那都是以卫皇后之名。不过是宫里的女子想要了解皇帝的行踪而给的打点。可是回回这位祖宗都会叮嘱:若是有平阳侯的消息,一定要第一个知会她!自己也满口应承,想着平阳侯为人稳重,深得皇帝看中,有也是好消息,便是告诉这位祖宗也是报喜,无伤大雅!哪曾想出了今日这档子事儿,还害得自己当众被接了短儿,自己再是巧舌如簧、舌底澜翻,以陛下对这位的宠爱,自己就算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了!总不能去跟陛下说:“那些打赏都是皇后娘娘赐的,想要看看陛下每日里都在做什么?”自己是嫌命太长了吗?
“长公主殿下这话真真儿是折煞老奴了!”说话间,春陀还不忘频频回头瞧两眼那紧闭的殿门,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刘瑶却是不以为意,神情倨傲、居高临下地问道:“我当初跟你说过什么你可都还记着?”
“老奴片刻不敢忘!”春陀一个劲儿地擦着额头的汗珠,这风雪都吹不散浑身的紧张。
“既是记得,就该麻溜儿地来禀!”
“是!长公主说的是,老奴下次一定不敢再疏忽了!”
“下次?”刘瑶柳眉一挑:“还想有下次?哼!若是襄表兄真跪出了个好歹来,我便让父皇砍了你这老奴的腿!”
刘瑶的话让春陀心下一跳,也只当这是天之骄女的骄纵之言,却不想这位是个说得出也做得到的人。多年以后,当自己被砍去双腿、满身鲜红地倒在血泊里的时候,竟然想起了今日之言,才后悔自己看了一辈子人,却终是看走了眼……怎么就只当她是个天性顽皮的女儿家呢?那般狠毒的手法,便是心如蛇蝎也不过如此,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刘瑶一路踏着台阶上来,直直儿走到曹襄身边,眸光复杂地看了曹襄一眼,“噗咚”一声双腿一弯,发了狠似地砸在冰冷的地上,跪在了曹襄身边,朝殿门拜下,拔高了声音道:“瑶儿请求父皇恩准与平阳侯一道去往茂陵!”
“哗啦!”刘瑶话音刚落,便听见店内有棋子被掀翻落地的声音传来。曹襄也被惊得猛然转头看向刘瑶,眸中神色莫名。
“瑶儿请求父皇恩准与平阳侯一道去往茂陵!”刘瑶再求。
“吱嘎!”不出片刻,殿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是个小宫女,直直儿走到刘瑶身边,恭敬行礼道:“陛下请长公主殿内说话!”
刘瑶看也不看那小宫女,而是再次朝殿门拜下,道:“父皇,去病尚在茂陵,生死未卜,瑶儿请求父皇恩准与平阳侯一道去往茂陵!”
见刘瑶不肯进殿,那小宫女顿了顿还是转身回到了殿里。不过片刻又见她出来了,仍然是在刘瑶面前站定,道:“陛下问:长公主自请去茂陵是为了霍小将还是平阳侯?”说到此处,那宫女微顿了一下,又道:“陛下要长公主仔细回话!”
刘瑶双唇紧抿,沉吟良久,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既然你要去茂陵,就不要拿霍去病做借口,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莫要再求。心思婉转间,却听刘瑶声音坚定道:“瑶儿与平阳侯生死一处!”
曹襄闻言,瞳孔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涌上心头,随即给了刘瑶一个警告的眼神,却丝毫不能撼动这位天之骄女的决心。而旁边跪着的其余几人心中也各有一番计较……
虽然隔着殿门,皇帝能清楚地听见刘瑶的声音,可是那小宫女还是尽职尽责地进去回话,待出来之时又换了个问题:“陛下问:长公主是以何身份有此求?”
刘瑶贝齿紧咬着下嘴唇,良久不答,就在那位小宫女再要重复一遍皇帝的问话之时,却突然见刘瑶樱唇轻启,下嘴唇一排深深地齿印在晕黄的灯影里格外地惊心动魄,目光中沉淀着不死不休的志在必得,声音也带了几分决然道:“请父皇将平阳侯赐予瑶儿为帝婿!”
刘瑶的声音隔着风雪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平阳侯深眸一敛,霎那间,眸中风云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