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驾着马车一路狂奔,直到十数里外才放渐渐放慢了速度。分别在马车两边的丹砂和子衿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两人皆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撞成一团了。子衿倒是还好,早已习惯自家姑娘的彪悍。可丹砂却是心中暗自嘀咕:这容家女公子真是个生猛的,好歹也打个招呼才是,这般莽里莽撞,真真是要把人的骨头架子都颠散了去!
而那些跟在马车后面的容家护卫和南清王的护卫,各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再加上雪大路黑,看不清道,一步三滑,甚是狼狈,好在都是有些功夫底子的,才不至于被甩了老远。
突然放慢速度的容玉望着前面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光,若有所思。
“雁归可是要去茂陵?”马车内传来南清王气息均匀的询问声。
容玉这才反应过来南清王尚在车内,心下愧疚,不知这棵病秧子受不受得住这颠簸,可听他气息应是无碍,于是扭过头反问道:“握瑜怎知?”
“雁归听闻松年堂的淳于陌在茂陵出事,容大公子也去了茂陵……伤寒疫症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危。雁归心忧兄长,故而情急之下,一路往茂陵而去。”说到此处微顿了一下,只见丹砂极有眼色地上前打开了车厢的木格子门,再打起锦绣帘络,露出裹着锦鼠毛领、黛蓝莲纹织锦缎面大氅的刘庸。
但见刘庸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复又朝容玉道:“雁归担心兄长,为何又突然心生犹疑?”
容玉见自己的心思尽数被说中,心中一顿,随即说了四个字:“前方有异!”
南清王抬眼望去,那星星点点的灯火越来越近,马蹄之声依稀可闻,许是积雪太厚,听不分明来人有多少……
容家护卫和南清王的护卫立刻便警惕起来了,纷纷握紧了兵器……
那星火越来越近,待到了数丈远才发现,竟是身着甲胄的北军将士,其后绵延数十丈的马车车队却像是官员家眷。碎雪纷乱、风灯盏盏中,依稀可见十几辆垂着锦绣帘络的古朴雕花马车,那车厢帘络上画着的青鸟无端给人一种有凤来仪之感。
“驭——”
“驭——”
容玉和对面的人隔着三丈远同时驻马……
“对面可是南清王和容家女公子?”说话的人一身甲胄,看装扮像是虎贲营的人。
“尔等何人?”说话的是恢复了气势的丹砂,一张娃娃脸在风雪中冻得通红。
“在下北军虎贲校尉账下萧珩!”对方自报家门,竟是虎贲营的萧珩。
容玉一听是虎贲营的人,当下便道:“萧侍卫可是从茂陵而来?”
“容家女公子可是要问容大公子?”萧珩不答反问。
“正是!”
“茂陵暴民之事已平息,淳于陌先生已经救出,容家女公子请放心!只是大雪天寒,茂陵许多老百姓因为刚刚迁入,水土不服又天寒地冻,多数染了伤寒之症。容家两位公子和淳于陌先生带松年堂的医工尚在茂陵为百姓义诊、施药,今夜怕是回不来了!”萧珩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末了似是沉吟了片刻,又道:“我等来的路上遇到了容家陷在路沟里的马车,霍小将已带人去寻女公子了!”说着又朝身边的兵士吩咐了一阵,片刻之后便见那兵士调转马头,疾驰而去,想来应是去给霍去病报信儿了!
容玉从窦太主府上出来时,本来是坐了自己的马车,只是途中马车掉进了一个大路坑,车轮被卡住了,幸而南清王赶来,自己才上了他的马车。当时南清王是说自己要进宫,刚好顺路。容玉虽心下又疑惑,却也未曾深究。
此时听闻霍去病因为看见容家那辆被卡的马车,而冒着雪夜风寒去寻自己了,不知为何,容玉心中竟生出莫名的愧疚来。
恰此时,从萧珩身后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二八年华的婢女打扮的女子,一路迈着小碎步过来,在刘庸面前站定,恭恭敬敬、礼数周全道:“我家女公子听闻南清王和容家女公子在此,故差奴婢前来递上名谒。”
丹砂接过那婢女递过来的名谒,再转递给刘庸。
刘庸深深浅浅的目光落在那片散发着淡淡青竹香气的竹片上,那上面“琅琊王氏锦绣”六个娟秀的小篆字体极为工整,落笔收尾之处带出的小习惯为这工整的字迹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俏。
刘庸眸光微闪,道:“原来是琅琊王氏女公子!”
容玉乍闻琅琊王氏,心头莫名一跳,那个琅琊郡新任太守王锦书不就是琅琊王氏嫡幺子吗?这前脚刚出了个太守,后脚就派了女儿进京,琅琊王氏是真的准备入仕朝堂了吗?
容玉心思起伏间,又听那婢女道:“我家女公子言,今日事出仓促,改日定当亲自拜会南清王!”说着又礼数周全地朝容玉行了一礼,道:“我家女公子还言,容二公子与我家女公子有同门之谊,容家女公子算是故人之妹,来日必当登门拜访!”说着又朝二人分别行了一礼之后,见二人皆只是出于礼节地回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便也不多留,转身回去复命了。
看着那婢女远去的背影,刘庸问容玉道:“容二公子可曾拜在琅琊王氏门下?”
此事也不是什么辛秘,容玉也用不着隐瞒,于是点头道:“多年前曾在琅琊王氏凤隐先生门下学习了一年兵法韬略!”
琅琊王氏凤隐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平生只收过三个徒弟,一个便是凤隐自己的侄女王锦绣,一个是南楚容家二公子,另一个便是楚王刘注。
刘庸心中了然,不再多问。
那厢,萧珩却是早已吩咐队伍靠边,然后朝南清王道:“请南清王车驾先行!”
刘庸也不推辞,随即转身进了车厢,还不忘扔给容玉一句:“雁归还要继续当车夫?”
容玉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也跟着刘庸进了车厢。马车缓缓驶过,在与萧珩一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出于好奇,容玉抬手掀起了车窗帘的一角,刚好看见对面一辆马车的车窗帘一角也动了动,恍惚间有个女子饱满圆润的下巴和不点而绛的菱唇一闪而过……
这厢,王锦绣所在的马车内,一身大红金线绣梅花图案曲裾长裙,墨发未梳成髻,只在身后用一条金色的发带系住,娥眉淡扫,玉面如花,刚刚及笄的年纪却有一番沉稳大气之风。王氏锦绣,命格奇贵,乃琅琊王氏最珍贵的女儿,一出生便被凤隐先生批过命:云蒸霞蔚四海升平,富贵荣华前程锦绣,故而闺名唤作锦绣。
“那南清王带着面具,又是个身子弱的,姑娘何故这般礼遇?”说话的是方才前去传话的婢女。
“我非那以貌取人之人,他戴不戴面具又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衷,他表现出来的未必就是真实的。世人看到的也不过是他想给世人看的,那么他不想让世人看到的呢?”说着状似叹了一口道:“你不曾用心去看过,又怎知你看到的是真是假?”
“姑娘的道理总是那样多,奴婢愚钝,听不明白!”
“且等着吧,这位临湘的南清王才是真正胸有丘壑之人!”
那婢女似有不解,道:“那比之南越姬相如何?”
“姬相其人虽有治世之才,却无济世之仁,乱世枭雄,治世亦枭雄也!”说着似有些乏了,轻轻向软靠上靠去,默了默,才又道:“此人杀伐太甚,谋略诡谲,与之相谋,无异于与虎谋皮!”
“那九公子还说……”婢女的话未说完便被王锦绣抬手制止住了。只见她峨眉轻蹙,睫毛轻颤了两下,于疲惫的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半晌才又听她说:“九兄大仁大义,他只看到姬相的才能,却看不到他的狠。此番北上,我与九兄皆有言在先,一切以家族为重!不管是姬相,还是南清王,或是别的什么人,我总会给九兄一个交代!”王锦绣口中的九兄,便是琅琊郡太守王恪、字锦书,在琅琊王氏族中行九,人称王九郎。
“女公子所言甚是!”
一路无话……
且说,南清王与容玉马不停蹄地到了茂陵,在风雪中找到一身素袍素氅的容云鹤时,他正和容闲鹤兄弟二人忙着指挥无家可归的流民安置。而另一处挂着风灯的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淳于陌与其他几位松年堂的医工,正在给流民看诊。容云鹤带去的容家的护卫和北军的兵士一起在现场维持秩序……
原来茂陵自夏初以来,一直是移民迁徙不断。近期传有“暴民滋扰”,实则是因为跟随移民而来的北地流民,大多是代郡附近因为战乱失了家园,逃难而来的流民。他们因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便常常聚众哄抢茂陵百姓的财物,打劫之事频频。而淳于陌当初就是在去清绵山的路上被打劫到茂陵来的,想来那几个绣衣使的尸体也是因为与暴民冲突所致。
淳于陌因为说自己是容家的人才被带到了茂陵,这才有了暴民向容家勒索万金以赎淳于陌的事情。只是后来朝廷派人来平乱,双方打了起来。兵士回来报,说茂陵流民大多染了伤寒,已发展为疫情。容云鹤闻此消息,当夜便带着容家松年堂的一共大大小小几十车的药材、食物和棉被去了茂陵,于是就有了容玉现在看到的这样一幅情势反转的画面……
雪越下越大,在这风雪、黑夜之中,一盏盏书写着“容”字小篆的风灯在风雪帘幕中飘摇,照亮着每一寸寒冷的茂陵土地,也照亮了每一个流民的心。
容玉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强烈地为自己的姓氏而感到骄傲!她也不会想到在几年以后,正是这些茂陵的流民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挡下雷霆万钧的刀剑,为她苟延残喘于这冰冷绝望的世间拼尽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