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的观景窗占据了整个西面墙的一半,窗台极低,屋中的人不用起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便可欣赏到窗外的松涛阵阵、落雪纷纷。有那么一瞬间,容玉竟有一种自己坐在南宫山莫离崖上看山峦迭起、林海翻波的错觉。
小时候,每次回南宫山,自己总会追着哥哥们跑去莫离崖偷偷烤肉吃,晚间便一排排坐在崖边数星星,为此没少挨爷爷的训。不过每次爷爷只会狠狠地训诫几个哥哥,到了自己这里,爷爷总是摸着自己的头说:“我的小九儿要吃烤肉,不如跟爷爷去闲云台,那边的野味更加肥美!星星也比这边的亮!”每当这个时候,哥哥们都会习以为常地撇撇嘴,在心中又一次为自己生为男儿身而懊恼一番……
想到哥哥们,容玉不禁又想起来了此时在南宫山的南宫智和南宫信,不知道他们身上的伤可好全了?
窗外,灯火阑珊中,落雪似蝶舞,扑簌簌落入滚滚起伏的松涛,于松涛之上渐渐积起薄薄的一层雪衣裳,远远望去,竟有雪浪翻涌之感。
忽然,有缥缈的琴音穿过重重雪幕、踏过阵阵雪浪,入得听来。琴声极缓,又极其绵长,在风雪、松涛的削弱下竟有几分呜咽之感。容玉细细听来,那琴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长门宫……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伴随琴声而出的歌声凄婉哀伤,让听得人也不觉心下凄然。
窦太主在初闻琴音的一瞬便已沉下了脸,倒是一旁的董偃一边为窦太主盛了一碗羹汤一边温言细语道:“太主,陈夫人的琴音越发精进了呢!”
刘庸和容玉自然知道董偃口中的陈夫人便是废后陈阿娇。
“哦?”窦太主似是不曾想董偃会如此说。
董偃笑着将汤碗递到窦太主手上,这才道:“前些日子,长门宫传来的琴音时断时续,听不真切,如今隔着风雪都能听见陈夫人的琴音,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窦太主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好!下功夫好!”陈皇后自从三年前被废,便一直郁郁寡欢,窦太主也猜不透皇帝是个什么心思,好一阵子惶恐不安。若说之前还有挽回圣心的想法,还花千金请司马相如作了一篇《长门赋》以求得皇帝回顾,可皇帝的恩宠何其浅薄?终是欢喜一场空一场。直到卫子夫被立为皇后,陈氏和窦太主便绝了心思,陈氏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
此刻窦太主听闻董偃之言,焉能不喜?陈氏到底是自己如珠如宝娇宠大的女儿!如今听闻她肯在琴艺上下功夫,那便是有振作之心。只要肯下功夫,谁能保证皇帝不会再次眷顾?那卫子夫也不见得就能将皇后之位坐到底!如此想着,心情也顿时大好。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琴音反复,歌声寂寥,在这个雪夜格外地清冷、孤独,直到回家的路上,容玉心中一直在回想那琴音、那歌声……
“雁归在想什么?”马车内隔桌而坐的刘庸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容玉,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
“在想陈夫人的琴声!”容玉想也没想便答道。
“雁归可是觉得世间男儿太过无情?”
“嗯?”容玉不曾想刘庸竟然看出自己心中所想,明显一愣,随即眸光清澈地看向刘庸,突然问道:“握瑜也如这世间的大多数男子一般吗?”说着不等刘庸回答,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叹了一口气道:“便是父亲那样的人也不能免俗,家中除了如夫人,还有几房姬侍,还不包括那些场面上赏赐的,赠送的美人,也难怪母亲不愿与他回去!”
许是容玉的叹息太过让人心疼,刘庸眸中一痛,话随心至道:“也不全是!”
见容玉一脸迷惑,刘庸好脾气地解释,声音在这漫长凄冷的冬夜的马车内显得格外温软:“世间的男子也不全是如此!远的不说,便是为陈夫人作《长门赋》的司马长卿,他不就只卓文君一妻吗?”刘庸说的是司马相如,其字长卿。
“可司马长卿也是动过纳妾心思的!”容玉表示出了自己的不赞同。
“那他最终不是没有纳妾吗?”
“那是因为她的妻子是卓文君,若是换一个软弱一点的女子,说不定他早就妻妾成群了!”容玉说起来竟有几分孩子气的愤愤:“男子有了旁的心思,只要肯回头便可以照样夫唱妇随,没有谁会计较他曾经那一时的糊涂。可那分明就是背叛呀!若是女子生了旁的心思,再回头,男子可还会一如既往相待?”
“雁归在计较什么?”刘庸不答反问。
“我只是觉得不公平”容玉如实回答。
“公平?”刘庸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的词儿一样,细细咀嚼半晌,才道:“这世间本就没有公平之事。王侯将相本有种,高低贵贱自有分。就比如雁归,生来锦衣玉食、仆役成群,不用为活命而受尽屈辱。那雁归可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从一出生便像是商品一样被辗转买卖?还有人生下来就是要注定为生计、尊严而饱受困苦和折磨?这公平吗?雁归即使不愿意面对,可这也是事实!诚如雁归方才所言,司马长卿能与卓文君白头一心是因为那是卓文君,而不是别的谁!这世间有一种男儿,一旦遇到他命中之人,便再看不见其他。但若是他遇到的不是那个命定之人,那么他自然会三心二意,因为他还未找到那个能让他一心一意之人!”
“那握瑜找到了吗?”容玉随口而出的话带着三分俏皮。
“……”刘庸眸中带笑,半晌才道:“算是找到了!”
“找到了便是找到了,没找到便是没找到,什么叫算是?”
“……”刘庸再次被容玉的执拗率性所怔,沉吟片刻忽而目光灼灼地看向容玉,意味深长道:“我找了她,她却看不见我!”
“咯吱咯吱……”车轮行进在雪地里发出亘古不变的单调循环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声声入耳,四周仿佛除了这车轮声便再无其他。
马车内静地可以听到两人的呼吸,若仔细听,会发现其中有一道绵长而沉稳的呼吸声是隐隐压抑着,刻意调整了气息的……那样渊渟岳峙的男子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半晌,容玉眸光一闪,突然出声说:“那握瑜应该告诉她!”
“雁归这样认为?”
“自然!既然握瑜已找到命定之人,便应让她知道。就像霍去病……”说到此处容玉突然面露羞赧之色,脸颊的梨涡也染上了红霞……
刘庸却是眸子一沉,面上仍笑容不减问道:“听闻霍去病很是喜欢雁归?”
容玉迟疑了一下,才点头道:“上次在千寻崖的时候,他就那样不管不顾地跟着我跳下山崖,那一刻我就对自己说,如果我们还能活着,我便给他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那雁归心中可喜欢霍去病?”
容玉一怔,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应该是喜欢的吧,于是眼睛都不眨地回答道:“喜欢!”
“呵!”刘庸嗤笑一声:“雁归真不矜持!”
“是握瑜要问的,我自然要答!”
“女子要矜持些!”
“握瑜真是无趣!”容玉撅了噘嘴,觉得这人跟长辈说话似的,一点也不好玩。
刘庸却是不再言语,马车内的暖炉里,炭火燃得极旺,夜明珠散发着温和的光,容玉也开始有些犯困,不禁打了个呵欠。刘庸道了一声:“雁归先靠着睡会儿,到了我再叫你!”说着又拿起先前的竹简继续看起来,只是此刻的心绪却有些烦乱,半晌也没有看完两行字……
此时的窦太主刚刚沐浴完,正由董偃伺候着梳头。年轻的男子极有耐心地用蓖梳一缕一缕地梳理着窦太主花白的长发,那专注的神情、温柔的眼神,细心的动作,手上恰到好处的力道……窦太主从铜镜中有些痴迷地望着这年轻、俊美、健康的男子,再一次陷入自己编织的梦中,不可自拔。
“太主的头发真是好!”董偃的话将窦太主的思绪瞬间拉了回来。
“这都斑白如雪了,还能好看?”
“世人皆爱妙龄女子的青丝如瀑,殊不知这世上最美的头发是阅尽沧桑、仍然柔顺如初,纵然霜染鬓角,依然强韧光泽的头发。那是岁月沉淀下的醇酒,经年才能味甘!”
“你这张嘴!什么到了你嘴里都成了宝了!”窦太主面上虽如此说,心下却是极其受用。
“董偃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说着却是话音一转:“太主今日为何要将那把比翼琴赠与容家女公子?”
窦太主望着铜镜中董偃的双眼,似有探究地顿了片刻,才道:“想不到那南清王竟然真的瞧上了容家稚女!”
“太主何出此言?”
“那琴本就是当年母后留下的,就在她老人家薨世的前一晚,说南清王病榻前侍疾,忠孝可嘉,要我一定要将琴亲手交给他。我拿去南清王住的宫殿时,他刚好不在。当时宫门快要落锁了,我索性便将此琴带了回来,想着改日再给。不想当晚母后突然薨世,我便将此事给搁下了。这一搁便是八年,前些日子突然梦见母后托梦给我,问我为何没有信守诺言。我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出这一事没有遵从母后之言。故而今日借宴了了一桩心事,免得母后夜夜入梦来纠缠!”
“原来前段日子太主梦魇是为了此事?”董君一副了然的样子。
窦太主点头又道:“今日宴上,我不过是临时起意,看看这冷心冷情的南清王对容家那小丫头是个何等心思,于是便顺手将琴转赠给容家丫头了……不过,倒真是有意外的收获呢!”
“哦!我明白了!”董偃一拍脑袋道:“这比翼琴有雌雄之说,容家女公子乃闺阁贵女,自然不会贸然收下这容易招惹闲言之物。而容家女公子不收,南清王自然也不会再收旁人拒收之物,这把琴便还是太主您的。这样太主也不算失信于窦太后!可南清王突然以‘转赠’之言说服容家女公子收下琴,虽然太主失了一把绝世好琴,不过却探得了南清王的心思。可是太主怎知南清王是看上了容家女公子而非顺口之言?”
“呵呵!”窦太主神秘的笑道:“因为那把双飞琴就在临湘南清王的府邸内!”
窦太主这么一说,董偃算是全明白了。敢情这是要比翼双飞的意思?
董偃思忖间,却听窦太主又道:“难怪窦正先前说南清王的小僮儿如何无理云云。现在倒是说得通了,那小僮儿会傲慢无理,不过是因为我未曾先去知会一声,便直接去容府送帖子,怠慢了容家那丫头,故而才让窦正受了那一顿窝囊气!”窦太主口中的窦正便是那位先前前去邀请南清王赴宴的监奴。
窦太主话一顿,末了还状似不确定地叹了一句:“竟相护到如斯地步了?”
与此同时的刘庸和容玉,由于下雪天路滑,马车走得极慢。在快要进城的时候又被突然拦下。
“里面是何人?”守门的将官公事公办。
“大胆!南清王在此,不得惊扰!”说话的是丹砂。
“原来是南清王,这天寒地冻的,南清王这是要进宫?”
“混账!南清王要做什么还要向尔等报备吗?”
“不是啊,小侍卫你也得体谅我们不成,上头发了话,今夜所有的车辆必须一一检查”守门的将官是铁了心地要检查。
“这位兄台,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这次问话的是子衿的声音。
那守门的将官先是不愿说,估摸着是子衿塞了银钱,后来又听他压低了声音说:“松年堂的淳于陌先生被茂陵暴民给捉了去,要松年堂拿二十万金去赎。后来陛下派了北军的人去平息此事,不知怎的,打起来了!双方伤亡惨重!这不,城外乱着呢!还发了伤寒疫症!陛下下了严令,不能放任何一个可疑人员进城。”
“南清王的车驾岂能让尔等搜查?”丹砂的声音适时传来,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
“这位兄台,再跟您打听个事儿,那淳于陌可回来了?”子衿稳住了丹砂,又找守门的将官打听了起来。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不过,容大公子已带了松年堂的人前去稳定疫情了!”那将官话音未落,忽然从那车内冲出一位女子,还没看清那女子的长相,便见她夺了丹砂手里的马鞭,重重甩向马背,“驾!”一声娇喝,那马车便已调转了车头,直直往城外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