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过半,又有婢女端着各色佳肴美食鱼贯而出,较之先前的点心小菜、蒸煮煎拌,此番上来的都是压轴的大菜。光是看那精美小巧的铜制双耳大肚有容雕花炖釜中冒出的丝丝热气和缕缕香味便让人有垂涎三尺之感。果然,当婢女将炖釜分别放置到各个桌上之时,一股肉香中透着清甜的味道瞬间萦绕鼻端。而当婢女揭开炖釜的盖子时,在香气四溢中,可以清晰瞧见炖釜内因为余热未散仍在咕嘟咕嘟煮着的食物,赤橙黄绿白的搭配,让人不觉眼前一亮。
“咦?”容玉看着飘在浓汤之上的玫瑰花瓣,眼睛一亮。
恰此时,在那佳肴美婢的尽头,一位素袍纶巾的年轻男子缓步而来,待行至场中,才撩袍跪地,朝窦太主拜:“奴董偃拜见太主!”
董偃?那位人称“董君”的面首?容玉心思急转间,便听见窦太主明显温和了许多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窦太主在看见董偃的那一瞬间,眼里的笑意不觉暖了几分,便是那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跟着被抚平了许多。容玉心下不禁啧啧称奇,心中对这位董君越发地好奇了。一个二十岁的少年郎竟然有这等本事抓住窦太主这样一个站在权力富贵之巅、阅尽世间沧桑的六十老妪的心!若说是一时恩宠,可是窦太主在面对董偃时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和容光会让人很容易忘记她的年龄和身份,而只当她是一个陷入爱情的少女。
窦太主是何人?汉文帝与窦太后唯一的亲生女儿,初封馆陶公主,汉景帝唯一的同母姐姐,汉武帝的姑母兼岳母。她的女儿是汉武帝的原配皇后陈阿娇,她的二儿子隆虑侯陈蟜娶的是汉武帝同母姐姐隆虑公主。这样的女子哪里是那轻易便坠入爱河的人?如此想着,容玉对这位大名鼎鼎的董君越发好奇了。
那厢,只见窦太主对董偃道:“还不见过南清王和容家女公子!”
董偃这才转过身,不卑不亢地朝刘庸和容玉各自行了礼。也正是此时,容玉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刚及弱冠的男子,不禁心下赞了一句:好一个容貌俊秀的小郎君!那是一种容玉之前从未见过的男子的美。不像是姬蕴的高冷、曹襄的沉稳、刘夜的阴郁,也不似霍去病的锦绣张扬、刘注的厚重内敛,亦或是刘迁的玩世不恭、刘庸的高洁尊华、韩说的清风明月,甚至与哥哥们不一而足的俊秀也无一丝相同……容玉心中一一罗列着自己所见过的所有男子,突然发现竟没有一个有这位董君的气质。这是一种低入尘埃、却并不自甘堕落的美,恰似那乍暖还寒之际峭壁陡生的迎春之花,于春寒料峭之时抖落一身的严寒,只为在那山花烂漫之前狠狠地绽放一次,于茫茫凄清的经天纬地间独自绚烂……
许是容玉盯着董偃的目光太久,主位之上的窦太主已经面露不虞,恰此时,南清王刘庸忽然捂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容玉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雁归,给为师盛碗羹汤来!”待止住咳嗽,刘庸使唤起人来得心应手。旁边伺候的婢女皆是常年在贵族圈子里浸淫出来的,都是有着十二分眼力价儿的,故而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待在一旁,这个时候不会有人不识眼色地上前去帮忙的。
容玉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礼,正觉尴尬,便听见刘庸的吩咐,先是一声“啊?”随即反应过来便急急儿起身到刘庸身旁,从婢女手中接过羹勺和漆器碗,再从炖釜中舀了一碗汤起来,双手递到刘庸手中。
整个过程中,刘庸只面色淡淡地看着,直到接过容玉递来的汤碗,浅尝了一口才面露笑意,赞道:“人间美味,大抵不过如此耳!”
窦太主闻言笑道:“南清王谬赞!”说着又朝董偃道:“还不快谢过南清王赞誉!”
董偃朝刘庸拜谢。刘庸这才问道:“此汤出自董君之手?”
董偃再拜道:“奴董偃,不敢承南清王一个‘君’字,南清王唤奴董偃即可!”停顿了一下,又道:“奴平素喜欢专研些食补之法,此参茸熊掌汤便是近来偶有所感,成之!熬制过程中加入了老鸡汤,将蜂蜜涂抹于熊掌面上,经过蒸炸煎煮大小四十二道工序,最后慢火熬制而成。有补气血,健脾胃,壮元阳,益精髓,强筋骨之功效……”
“咳咳咳……”董偃话未说完,便被容玉突如其来的咳嗽声给打断了。其实容玉并非故意,而是那董偃如此不避讳的在南清王面前说什么补气血,健脾胃,壮元阳,益精髓,强筋骨之言,摆明了是说南清王气血不足、元阳少亏、精髓不利、筋骨不强,初闻之下,一个没忍住,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不过这回容玉真的是冤枉了董偃,人家不过是最近偶成了此汤,刚好此汤又有这么些个神奇无敌的功效,便忍不住拿出来献宝,倒真不是针对南清王之症而做的!
南清王却是心平气和、面色如常地看了一眼容玉,转而继续问董偃:“可还加入了梨子?”
董偃眼睛一亮,脸上竟有了几分熠熠之色:“南清王品出梨子的味道了?奴听闻容家女公子来自南楚,又素闻南楚之地,羹汤中多会加入梨子,既有回甘之味,又有润肺之效。”
容玉闻言面色一顿,倒有几分歉意。方才自己还在心下诽谤这董偃言辞不当,人家却是想得如此周到,连南楚之地的羹汤习惯都考虑到了。
“其间放入阳朴之姜,招摇之桂,姜和桂都是辛温之品,有抵御风寒的作用,倒是适合隆冬时节食用!”主位的窦太主接着董偃的话继续道:“冬葱由根到叶尽数放入,有发表通阳、解毒调味之效。至于这玫瑰花瓣,是前些日子平阳来时带了些说是可以佐料,多食用有驻颜、活络之效,吾便让董偃拿去用了。据说这玫瑰树还是姬相从南楚运来的,很是金贵呢!”
窦太主口中的平阳自然指的是平阳长公主,窦太主乃是平阳长公主的亲姑母,走动探望也无可厚非。不过窦太主话里的意思可不全是如此,她提到姬相从南楚得来的玫瑰树,又说平阳长公主送来的玫瑰花瓣来自姬相,让人不由得又联想到坊间从未断过的传言,姬相与平阳长公主关系亲厚。不过是坊间传言,被传言的二位年龄相差太大、又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可信度倒也没那么高了。本来嘛,姬相少年俊杰,贵为帝师,又是不近女色,怎么看也不像是会与大自己十几岁的平阳长公主有什么。如果硬要给姬相安个红颜知己什么的,百姓们可能更愿意听到的是容家女公子,毕竟才子佳人,身份、年纪又都相配,更重要的是姬相曾公开赞誉过容家女公子,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也因此,千菊宴后关于平阳长公主和姬相的传言倒是少了很多。可容家女公子是霍小爷看上的人,大家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容家女公子还是与姬相更为相配!
如今窦太主提到平阳长公主送来的玫瑰花来自姬相,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是让刘庸心中生出几分不喜来。窦太主几次三番的试探之意让他忽觉无趣,便也懒得与她虚与委蛇了,眸光一敛,说出的话看似云淡风轻却险些让窦太主噎得背过气去:“刘家的风水虽素来不差,但也不至于好的让枯木逢春之事频频!”刘庸这话说得可算是极为不敬!枯木逢春,不就指的是窦太主宠董偃,先前窦太主话里有暗示平阳长公主与姬相一事,刘庸此言岂不是挑明了说:刘家有你窦太主宠董偃就够了,平阳长公主哪里还会来凑热闹!
按照辈分,刘庸得叫窦太主一声姑祖母,晚辈如此言语算是极为不敬了。
果然,刘庸话音落,窦太主一张脸已经沉得可以滴出墨来了,偏生不得发作。容玉则是一脸惊讶地看着刘庸,显然还未从这位南清王简单粗暴的言辞中回过神来。
全场似乎也只有那位董君仍然浅笑宴宴,似乎只有他一人是置身事外的。不管他的淡定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都不得不让人佩服这分沉得住气的心性。
眼看着现场气氛一触即发,四周的丝竹管弦之声骤停,唯有壁炉里炭火偶尔爆出的噼里啪啦声,还有外面传来的风过松林的沙沙声……恰此时,有婢女进来禀报:“回太主,外面落雪了!”
良久,忽听窦太主哈哈大笑:“这雪下得好!”随即转向刘庸问道:“南清王可要赏赏这松涛阁的雪景?”
“客随主便!”刘庸浅笑回答。
两人一问一答极为自然,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只是一场幻觉。容玉心下疑惑间,忽觉广袖之下的手一痒。心下一惊,诧异的眸光正好对上身边刘庸似笑非笑的眸子,容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时像是煮熟的虾子。原来因为方才盛汤的缘故,容玉来到了刘庸的席位,二人离的很近,又因为广袖宽大的原因,刘庸趁容玉走神的时候将手伸进她的广袖下,用手指轻轻挠了一下她的手心。这番动作因为有桌案、广袖遮挡,故而极为隐秘,也只有当事二人自己知道。可高洁如谪仙的南清王做出这番小动作倒真真儿是让容玉吃惊不小,但是更多的却是女儿家的羞愤。这种明明人小情人之间的小动作放在自己和南清王身上,怎么都让容玉一时半刻消化不了。偏生此时,南清王突然开口道:“雁归,你且披上大氅吧,以免一会儿风大受了寒!”
虽然心中千般诽谤,可碍于窦太主面前,礼不可废。容玉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瞪了一眼刘庸,这才回了声:“多谢师父体恤!”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间便已坐回了自己的席位,并极为“懂事听话”地任由婢女将大氅给自己披上,看得刘庸嘴角一勾,从婢女手中再接过一盏温酒,一饮而尽。
这厢窦太主已将董偃叫到身边伺候,又命人往暖炉里加了炭火,待屋内温度已经足够,这才命人打开了西面的一扇观景窗。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寒风雪花一股脑儿随着窗户的打开骤然涌入之时,容玉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寒意。不觉侧头看了一眼,却见刘庸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