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阁是窦太主府邸的一处邀朋雅聚之所,是一处三层楼阁建筑,石阙檐、斗拱柱,瓦当相叠,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为饰,古朴典雅中不失威仪气派。楼阁四周经年古松连成一片,已成规模,将这三层楼阁环绕其间,形成保护之势。在阁楼最高层凭栏望去,成片成片的松林错落有致,若有风吹过,松涛阵阵、此起彼伏,好不壮观!想来这松涛二字便是由此而得名吧!
此时的松涛阁顶层厅中,丝竹管弦,声声入耳,楠木桌、锦绣榻、青玉盏、漆器盘、美玉、屏风、美食、佳酿……厅中的壁炉里炭火燃得正旺,窦太主端坐于主位,从宫人手中接过刚从酒器中舀出的美酒,浅尝辄止。
恰此时,外间传来婢女的通报声:“临湘南清王殿下到!”
窦太主捧着酒盏的手一顿,随即面露笑意,从主位起身相迎……
但见门口松鹤延年屏风处,一身形颀长的男子缓步而来,当绢纱锦缎帘子被婢女打起的瞬间,一个芝兰玉树的青年男子便赫然出现在眼前,银质蝴蝶面具,一身锦鼠毛领、黛蓝莲纹织锦缎面大氅,行动间深蓝色曲裾深衣露了出来,领口极低,露出里衣的衣领,三层颜色由浅至深层层叠叠错落于脖颈处,有种繁复却华贵的美。手中捧着一个菊莲纹雕花镂空铜制手炉,透过镂空的小孔依稀可见炭火的红光。
“南清王大驾光临,吾有失远迎!”说话间窦太主已经行至刘庸身边。此时方才看见后脚跟着刘庸进来的容玉,如此个粉妆玉琢的人儿一出现,似乎整个厅堂都明亮了几分。
刘庸唇角微扬,将前一刻还在把玩的手炉随手往容玉手中一放,紧接着双手交叠于身前,朝窦太主长揖了一礼,道:“庸见过窦太主!”
而容玉冷不防被刘庸塞过来一个手炉,虽心中不喜,却仍然面色如常地拿稳了,谁让自己是弟子而这位南清王的小僮儿丹砂临进门前被自家王主留在了外间等候?敢情是在这儿等着?难不成这位的意思是要自己替丹砂的活儿?可眼前这清风朗月般的人不像是背地里这般阴险狡猾之人呀!再说,这窦太主设的是私宴,随从、奴婢皆被安置在外间,也不是刘庸故意如此的。
容玉这厢心思兜兜转转间,眼见刘庸行礼完毕,立刻身随心动、如法炮制地再将手炉递到了刘庸手中,在手炉即将碰到刘庸手掌的瞬间,手上故意加重了力道。刘庸焉能不知这小丫头的报复心思,不过也只是面色如常地接过了手炉。
整个过程发生在一眨眼间,窦太主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二人之间的小动作,正在打量眼前的容玉,却见她礼数周全地行了一礼,才道:“南楚容氏玉儿见过窦太主!”端庄大气中自有一番清华,不像寻常贵族女儿一样会说些讨喜的话,这容家玉儿倒是个利落干脆之人,不觉心生好感,便多看了两眼。
容玉今日赴宴前,南宫夫人专程差人送来了较为正式的衣裳。是时下贵族女子中时兴的束裹型曲裾深衣,领口、广袖皆有宽边彩线织就的暗纹图样,外面的大氅是上等雪裘制成,端的是富贵而不张扬。
窦太主在瞧容玉的时候,容玉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公主。以皂色为主的三重深衣,稳重端庄,全身上下配饰极少,给人一种简洁之感。明明是六十老妪的年纪,偏生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从保养得宜的面容上依稀可瞧见其年轻时的美貌,如此这般倒是颠覆了容玉心中对这位老公主的印象。
“都说容家出美人,吾看这话真真儿不假!”窦太主的话算是赞赏,将神游天外的容玉瞬间拉了回来,忙回了句:“太主谬赞!”
一来二去,寒暄过后,待坐定,容玉才发现窦太主并未宴请旁的人,偌大的厅中,只有窦太主主桌和靠主桌右侧的两个席位,南清王和容玉依次跽坐下来。立刻便有婢女上前伺候,这厢容玉刚解下大氅递给婢女,一侧头便瞧见另一婢女正要为刘庸解下大氅,却被他一个手势给堪堪儿止住了动作。主位的窦太主也一个眼神示意那婢女退下,这才道:“奴婢们不懂规矩,还望南清王见谅!”
刘庸颔首道了句:“无碍!”
窦太主吩咐开宴,立即便有彩衣美婢鱼贯而出,各类珍馐佳肴瞬间便摆满了桌,每桌前皆有两名恭敬跪于桌子两侧的婢女分别为贵客舀酒添盏、布菜盛汤。窦太主又吩咐歌舞助兴,香风阵阵间,有身姿玲珑、体态轻盈的舞姬次第而出,和乐起舞。一时间,竟有几分主宾尽欢之意……
“南清王进京已有段时日,吾早有相请之意,奈何诸事繁杂,陛下又严令不得惊扰。”窦太主朝南清王举杯道:“幸而有缘,京城豪门大家无数,偏好是这僻静之地入了陛下的眼,赐予南清王,倒是吾之幸!今日借此薄酒为南清王接风,也提前恭喜南清王袭长沙王爵!”这窦太主说的有意思,他说的不是袭长沙王太子位,而是长沙王爵。众所周知,南清王进京是因为长沙王上表请立王太子,南清王自然袭的也是长沙王太子之位。可世人皆知,长沙王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这长沙王的爵位迟早会是南清王的。可迟早迟早,到底是迟还是早,还真不好说。不管如何,南清王总该是按照顺序,先承袭长沙王太子位,待长沙王薨世之后再袭长沙王爵位。现下窦太主却直接越过了太子之位,只提王位。这其间意味倒是有些耐人寻味,不过显然不是窦太主糊涂说错了话。
刘庸何等心性,眼皮都不用抬,也能将窦太主话中之意给捋抹清楚了。眸光深深浅浅地落在面前桌上婢女刚添好温酒的青玉酒盏,半晌才广袖一挥,端起酒盏,置于唇边:“酒香醇厚,太主盛情,庸却之不恭!”说着一手广袖遮面,一手端着酒盏,头一仰,转眼间,杯中酒尽数入腹,一股暖意回甘在五脏六腑间缓缓游走,很是舒坦。
见刘庸满饮了盏中酒,窦太主笑得极为开怀,虽然两人均未明说,这意味却是全在酒里了。刘庸饮下了酒,就意味着他默认了窦太主方才之言。传言,长沙王与长公子素来不合,竟是真的?这南清王在外人面前不应该顾忌些吗?他就不怕此事传将出去自己落个不孝的骂名?容玉这厢正在暗中补脑南清王与长沙王这对父子的关系,忽听窦太主转向自己道:“容家玉儿,听闻你一手七弦琴谈得出神入化,连姬相都曾夸赞!”
容玉被乍然问起,心中一凛,却是看了一眼自己上手位的刘庸一眼,才朝窦太主回道:“都是坊间传言,夸大其词,让太主见笑了!姬相不过是看我是个小丫头,不忍打击,随口赞了两句而已!”
窦太主闻言面色越发慈祥地点了点头:“不骄不躁,倒是个懂事的孩子!”说着又转向刘庸,问道:“吾府上有一把先秦西蜀俞家的桐木七弦琴,名曰比翼,本是要赠与南清王。今日初见玉儿,很是得缘,便将此琴赠与玉儿,想来南清王应是不会介怀的吧?”窦太主说话间,已有两位婢女将一把桐木胎的伏羲式七弦古琴抬了上来。
“太主礼重,小女万不敢授,还请太主三思!”容玉初闻西蜀俞家几个字,心下便是一紧。再闻窦太主要将俞家的桐木七弦琴赠与自己,心中更是不解。先秦俞家的桐木七弦琴传世的不多,上次千菊宴上的那一把名曰桃夭,是俞家七弦琴中极难驾驭的一把。而窦太主口中所说的比翼却是俞家七弦琴中的最负盛名的,其奥妙在于,此琴成琴之时是一双,分雌雄,比翼为雌,另一把名为双飞,为雄,早已失传。不想这比翼竟在窦太主手中?作为女儿家,容玉自是不便收下这把琴。
窦太主焉能不知容玉心中在计较什么,于是笑道:“此琴虽为一双,雌雄之说却是牵强,只是比翼、双飞两把琴对弹琴之人指尖的力道要求有所不同,玉儿不必拘泥与世人之言。再说那双飞琴早已失传百年,说不定早就毁了,玉儿不必多虑!”
窦太主话音刚落,只听刘庸状似随意地补了一句:“太主一番好意,雁归只管收下。便是那双飞琴果真存世,也无碍,这琴本是太主赠与为师的,你就当是为师转赠,总是无碍的!”
窦太主初闻刘庸唤容玉为“雁归”之时,微楞了一下,不过片刻便心下了然。
容玉在窦太主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瞪了一眼刘庸,这才朝窦太主行礼道了句:“长者赐不敢辞!”
窦太主立刻眉开眼笑,又说了一番场面话……
酒过三巡,窦太主突然说起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南清王可曾听闻最近楚王宫出的一件事?”说着也不等刘庸回答,便又继续道:“那位李美人不知为何竟要割腕自尽,幸而被发现的及时。楚王为此大怒一场,将楚宫的宫人里里外外换了个遍,当真是为了个女子做到如斯地步!”
“哦?”刘庸只淡淡一声询问,目光却是落在容玉方才初听窦太主提及楚王之时那微顿的酒盏之上。
“南清王可知那李美人是哪日闹的这一出?”窦太主话音落,却见刘庸兴致缺缺,于是倒也不卖关子了,接着道:“便是绣衣使在渭水河上大肆搜人的那一夜!据说那李美人险些没了性命,楚王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不眠不休三昼夜,所有为李美人诊病的侍医全都被斩了首,当真是红颜多祸根!”
“窦太主的消息真是灵通!”刘庸刚将一片鹿脯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一番之后,放下手中的黑漆箸子,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巾帕沾了沾嘴角,这才看向窦太主,含笑道了一句。
“倒不是吾消息灵通,而是未央宫那位手眼通天!”话到此处已是心照不宣。
刘庸不置可否地笑笑,再是神通广大的耳目又如何,不还是被南楚王的障眼法给耍得团团转?李美人?闹的这出还真是及时。皇帝就算再怎么想要抓住南楚王刘注的把柄,都早已过了青山几万重!那夜渭水一事此时听来,倒真成了一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