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正待说话,便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起,不过片刻便有中年男子刻意拔高的声音隔着门传来:“窦太主今夜在松涛阁设下家宴,相邀南清王前往,以尽地主之谊!听闻容家女公子在此,窦太主特别交代邀容家女公子一同前往!”说着似是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窦太主已差人前往容府下了请简!女公子前来应是无碍的!”
容玉乃世家女,虽师从南清王,却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入室弟子。如果贸贸然随南清王赴宴,于理不合,只怕若真是那样,很快长安城里便会传出风言风语。故而,窦太主会差人前去容家下请简也是应当的,如此一来,容玉即使随南清王赴宴,也是以容家女儿的身份,名正言顺,旁的人也挑不出理儿来。这窦太主行事倒是极为妥帖周全的!
容玉正在思忖间,外面响起了僮儿清亮悦耳且无波无澜的声音:“我家王主风寒未愈,离不得暖室!”言下之意便是拒绝了?容玉陡然正大眼睛望向刘庸,目露询问。
也怪不得容玉惊讶,便是外面的窦太主府上的监奴也是一脸讶然。这僮儿好生厉害,难道不用进去通报一下主人吗?如此这般就直接替主人拒绝了窦太主的邀请?还是说南清王久卧病榻,连身边的奴婢也胆大欺主起来了?可是看着也不像啊!虽说这位南清王是个久病之身,可光凭他莫山之时敢公然拒了皇帝要派去“请”容玉进宫问话的圣旨还能全身而退,便可见其绝非良善可欺之辈。可眼下这僮儿……
窦太主府上的监奴是何人,什么样的场面、人物没见过?纵然心中疑惑,可面上却是半分不显,默了默才不卑不亢道:“窦太主前些日子便已命人在松涛阁中加置了壁炉,南清王大可不必担心!”
“既如此,稍后我家王主得了空,我自会去禀告。不过去不去我却是不能作保的!”
“这……”那监奴似有迟疑,片刻才耐着性子复又道:“这位小兄弟可否现在进去通报,我家窦太主还等着老奴回话呢!”
“你这佬儿好生无理!我家王主如今正在教授医理,最是耐不得打扰!你让我现下进去禀告,岂不是要我被王主责罚?莫不是你这老奴仗势欺人,觉得我家王主住在你家窦太主的宅子里,就必须得听你家窦太主使唤不成?可别忘了,这宅子乃陛下所赐,你家窦太主若是不愿,当初便不要献宅子给陛下,如今倒轮到你这老奴欺上门来,是何道理?”
“哎哟哟!小兄弟这话可使不得!”那监奴哪里想到南清王身边这些个小鬼儿难缠,心里叫苦不迭。这小僮儿哪只眼睛看见自己仗势欺人了?自己又哪句话犯了忌讳惹得这小不点儿这长篇大论的。“得!既然南清王不得空,老奴回去也是受罚,不如便在此候着!”
僮儿冷哼一声:“你若愿意候着便去那边候着吧!”说着便指了一处不远不近却恰好听不见屋中王主说话的地儿给那监奴,顿了一顿又语气不悦地补充道:“在下丹砂!”
“丹……丹砂?”那监奴似是不曾想这小僮儿还有这么个药名,忙又改口唤道:“丹砂小兄弟!”
“丹砂!”小僮儿似乎很不喜监奴这声“小兄弟”的称呼,于是沉着脸纠正道。
“是,丹砂侍卫!”监奴复改口。
“丹砂!”丹砂坚持。
“丹砂!”这回监奴算是彻底在这个小僮儿的一根筋前败下阵来,字正腔圆地唤了一声。
一来二去间,外面没了声响,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屋内,容玉早在听见丹砂的名字时便已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翻。一想到那个一张娃娃脸比自己还小两岁、男生女相的小僮儿,竟觉得丹砂这个世外仙童般的名字与那张娃娃脸,怎么看怎么好笑。
“这般好笑?”刘庸似是不觉得这有何好笑的。
容玉强忍住笑,憋着因为笑得太狠而溢满眼眶的泪水,娇喘着话不成句:“可不是么?握瑜……是如何想得了这么……这么个……名儿的?”
“当初丹砂进南清王府的时候,我手中正好用丹砂在配药,便以丹砂赐了名。”刘庸随意的言语让容玉不觉又是一阵捧腹,末了还不忘忍着笑出的眼泪,打趣道:“握瑜喜医药之事,连取名也与药材相关,那握瑜自己,可有药名?”
容玉本只是随便问问,也不指望刘庸这能答出个所以然来,却在乍然听到刘庸专注而认真地说出“当归”两个字的时候,愣住了,那还来不及收回的笑意便这么直直地凝在了唇边。
似乎是被容玉呆愣的样子给取悦了,刘庸嗤笑一声,进而解释道:“我是说若以药为名,我便为当归!补中有动,行中有补,乃血中之圣药!”似是不愿再多谈,刘庸说到此处眸光沉沉,却是话音一转道:“若是雁归,便为辛夷!”
“为何是辛夷?”容玉一听说自己,便来了兴致。
刘庸轻笑道:“辛夷入药,可驱散风寒。便如雁归的笑,总让人觉得温暖!”
容玉愕然……这也能说得通?
倒是门外的丹砂在听到自家王主这番话时,默默地低头、无端红了脸……王主这是在说情话吗?
似是对以药取名来了兴趣,容玉眼波流转间,目光不经意落在了插屏上的佛祖画像,双眸晶亮地看着刘庸,问道:“若是佛祖,当以何药为名?”
刘庸深不见底的眸光中深深浅浅地映着画中的大耳朵佛祖,半晌才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菩提!”
“菩提也可入药?”
“自然!菩提的花、叶、木皆可入药,是排出污秽、净化身心的良药!”
“握瑜说的可是便于遗矢?”
这下轮到刘庸愕然了,这小女子说起“遗矢”二字竟是毫不避讳?遗矢便是出恭之意,一个大家闺秀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也难怪英明的南清王会惊愕。这容家的教养当真是……不拘一格呢!如此想着,刘庸状似缓解尴尬地以手握拳,掩唇轻咳了两声,才道了一句:“雁归意会便可!”
容玉犹自点头,心中却暗道:果真是个迂腐的古人!
“咦!”容玉突然定睛在刘庸身上的浮光锦衣袍上,好奇地叫了一声。刘庸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身上的素白浮光锦在夕阳的光辉里流光熠熠,而上面的芙蕖暗纹也如被赋予了生命一般,风华潋滟。
“雁归可是好奇这芙蕖?”
容玉起身,走到刘庸身前,将他从上打下细细打量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插屏的荷花池,道:“握瑜身上的芙蕖纹样竟与这莲池里的一样!”
“雁归好眼力!”
“当真是你自己画的纹样?”容玉立刻便会意了,随即问道。
刘庸笑笑算是默认了。
“真美!”容玉再次看向那画中的莲池,真心赞叹道。
“最美的并非芙蕖,而是相遇!”刘庸的目光在容玉身上一顿,继而也转向画中莲池,幽幽道。
“相遇?”
“便如这大叶菩提,长在莲池旁经年累月,日日相对,却不算相遇!”
容玉似懂非懂:“那何为相遇?”
刘庸望着画中的莲池出神,半晌才缓缓转身踱步到自己先前的案几前,取了笔墨而来。容玉立刻便会意了他要做什么,极有默契地从他手中接过砚台。
刘庸微微一笑,纵然隔着面具,容玉也能感觉到那笑意的温度,真实……且温暖!
手起笔落之间,片刻,画中便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晨光初现中,一颗菩提子突然落下,刚好落在盛开的一朵莲花花瓣上,裹着花瓣上的一滴晶莹剔透的晨露翻转着往莲池中落去……晨光中,那滴晨露格外的通透、莹洁,其间折射出的莲池盛开的花朵流光溢彩。或许它刚生出于花瓣之上,便被那颗急急落下的菩提给惊扰了,连带着自己一起往池中跌去……刘庸的笔触生动而简单,却将菩提落下的轨迹、裹住晨露的瞬间以及齐齐落下池中的骤然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一场刚刚相遇还来不及感受便夭折的缘分……
容玉手捧砚台,看得专注。刘庸收笔凝思,片刻又抬笔在容玉捧着的砚台中蘸了蘸,在佛祖的嘴角勾了几笔,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便这么施施然出现在了佛祖的唇边……
“这便是相遇!”刘庸将笔置于容玉手中的砚台,落下了广袖,这才目光深沉地看着容玉,认真地说:“菩提与晨露的相遇,虽是宿命缘分,却也是一场轮回的劫!”
“握瑜相信轮回劫数?”
“世间因果,皆是轮回。世间是非,皆是劫数。”
“佛理太深奥,握瑜还是莫要多思,便不会深陷。熙熙攘攘,世间风光无限,握瑜人生得意,何不行乐?”
“雁归非我,怎知我人生得意?”
“难道握瑜乃失意之人?”容玉反问。
刘庸却是苦笑道:“得意失意往往一念之间,世人所求却并非我所愿!”
“那握瑜所求为何?”
骤然的沉默……刘庸深邃如古井的眸光中,风乍起,吹皱了一汪碧水,而在这碧水荡漾间,那个双丫髻的少女深深浅浅浮沉其间,让人无端生出些许丝丝绕绕的情愫来。夕阳光影里,一双璧人相对立于菩提画前,素白的浮光锦与湖蓝色的蜀锦交相辉映,光影落下间,竟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许多年后,当容玉终于明白了刘庸口中所说的相遇和缘分时,已是经年沧海、物是人非。当她细细回想起这个平静而有些懒散的午后,在长门宫旁窦太主的这座宅子里,那个面色宁静的男子是怎样一笔一划绘出菩提晨露的相遇,每每都觉心痛蚀骨,那时的他和她若能……会不会便不会有后来那些渡不完的是非和劫数?
“我若为菩提,所求也不过是那滴晨露!”寂静的暖室,沉香袅袅中,刘庸的话温和浅淡,娓娓道来:“我久病缠身,不便出行,平日里便读些古籍。在父王的藏书阁中偶然翻到一卷孤本简牍,讲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始皇帝时期,从西方一个叫身毒的地方,有沙门室利房者来帝都咸阳传教,不过因诸多禁令而未能将佛法弘扬。不过这位叫做室利房的沙门弟子却留下了数百卷自己亲书的佛法简牍,但是其中大多数皆在始皇帝‘焚书坑儒’中被烧毁了,只有零散的数卷残简被有心之人收集,辗转易主。父王好孤本典籍,这卷残简想来也是偶然得来,时日太久以至被束之高阁,倒是被我发现了来,寻了其间意味,颇有所得,今日让雁归见笑了!”
容玉本是沉浸在刘庸那句“所求不过是那滴晨露”,片刻才反应过来刘庸是在向自己解释他为何会懂佛经的缘故,原来他早就看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了……
这厢容玉刚想明白,便听见刘庸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话是对外面的丹砂说的:“准备去松涛阁!”这是准备要去赴窦太主的宴?
“诺!”丹砂的声音无波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