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庸温和的目光在容玉面上停顿了片刻,突然哑然失笑,那愉悦之情便是隔着面具也掩饰不住。他焉能不知这记仇的小丫头还在为自己方才拿她做例而恼恨,不过她那句“旁的人鼠目寸光,我才懒得费这口舌”之言却是让刘庸心下受用,言下之意便是自己之于她到底是不同的。如此想着,话音轻快中带着一分认真道:“女公子一点即通,果然聪慧!不过方才之言也不尽然,虽药之七情,和合视之,当用相须相使者,勿用相恶相反者。但世事无绝对,便如那丁香和郁金,十之八九属相畏,却又有十之一二为例外。譬如此药若用于刺激肠胃,便是相使范畴。再若辅以苏合香、海沉香、安息香、公丁香、藿香等数十种药材,便可配伍成安神开窍之良药!”说着目光微抬,似有沉吟,顿了几息,又接着道:“女公子来时可曾注意到与此相邻的长门宫墙下有野生的半夏?”
容玉歪头想了想,似有印象道:“似是有的!”
刘庸眸光沉沉道:“医药之事,有相恶相反,那半夏便与乌头相反,两药并用反而会成剧毒,故而在药理上属配伍禁忌。但若是配比得当、辅以生姜干姜入药,便可杀乌头与半夏之毒,用于治疗寒湿痹症。”
容玉本是心不在焉,可不知为何,刘庸的声音似乎有种让人平心静气的作用,不知不觉便将他的话听进了心里。在刘庸提及乌头反半夏之时,心头莫名地一紧……
此时的容玉尚不知,刘庸的这些药理并非是寻常之事,而是他在长期的阴谋陷害之中拿命换来的经验之谈。直到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容玉在临湘南清王曾经的府邸的废园矮墙下发现了类似长门宫墙下的半夏,又无意间从一位老仆口中得知详情,方才知道临湘的这位南清王明里虽是身子虚弱、以药养大,实则是被人暗害、以毒相养。若不是他心思通透、聪慧过人,于不动声色中一步步研究化解之法,只怕也活不到今时今日。故而刘庸的很多配药之理皆是反药理而行之,而刘庸的府邸角落、废园荒草间所有看似随意生长的野生植物皆非真的荒草,而是救命的草药!其房中每一种花卉、植物的摆放看似随意,实则是为了化解剧毒。在经年累月的中毒和解毒中,刘庸的身子受损严重,曾一度到了丧命的境地。这也是为何外界传言南清王身子羸弱、不胜风寒,阳春三月还裹着裘皮大氅的原因。当容玉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才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在听刘庸讲配药之事时会有心间一紧之感,原来那是心痛的感觉……原来很早很早以前,他便于冥冥之中停驻过她的心底,只是自己从未发现……
见容玉的心思似乎并不全在自己的话里,刘庸轻咳了两声提醒,半晌才见她眉心一跳,状似恍然道:“我知道了,多谢师父!”
听见容玉这声脆生生地“师父”,刘庸不禁频频蹙眉,以手扶额,叹道:“你我虽有师徒之名,我却不过是从旁指点一二。这般称呼倒是让我有些汗颜!”
容玉有些不解地眨巴了两下眼睛,不过对刘庸之言倒也不客气:“那我还叫你南清王?”
刘庸闻言面色一滞:“到底太过生疏,私下里不如你我以字相称!你称我‘握瑜’便可。你尚未及笄,便是有小字也不便说与外男。如此我便为你另取个字算作学名,如何?”
刘庸考虑得周到,容玉一时竟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再则,京城贵女拜师,也多有师父赐字的,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便美目一转,从善如流道:“那便有劳握瑜为小女想个好听的字了!”
当“握瑜”二字从容玉软糯娇俏的言语中蹦出来的时候,刘庸明显感觉自己的心瞬间漏掉了一拍。过去二十二年的生命里,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叫得这般好听……原来褪去所有的华丽和显赫、阴谋与算计,被人平等以待的感觉……如此的好!
如此想着,刘庸嘴角轻轻勾起,抬手从面前的金丝楠木案几上将先前自己写的那块绢布拿起,起身绕过案几,缓缓踱步到容玉面前,在容玉疑惑的目光中双手将那张绢布平铺在容玉面前的案几上。素白绢帛上,笔走龙蛇间自有一番天高云淡、山水葱茏,堪为书法之大家。再定睛看去,那两个篆体字竟是“雁归”……原来先前刘庸一直在书写的是要给自己取的小字?雁归?
“雁乃忠贞之鸟,一旦认定,便不会改变!”就在容玉看着雁归二字兀自愣神的当儿,刘庸轻缓平和的声音悠然响起:“孤雁不独活,离雁会归来。天高云淡处、轮回流转间,一旦成双,便誓死相随,纵然千年万年,也必会归来相守!雁归二字赠与你,愿你将来能觅得一心之人、白头不离!”
容玉看着面前案几上的“雁归”二字,竟从那字里行间决出几分孤独之意。不知为何眼前突然闪过当初回京途中在代郡草原被伊稚斜一箭射死的那只孤雁,口中喃喃道:“就算不被伊稚斜射死,它也是活不成的吧!”
容玉声音极小,可刘庸还是听得清楚,不觉眸光一闪,那水波深沉之处,似有隐痛……
日渐西斜,夕阳的余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门口处的插屏上,更衬得那大树枝繁叶茂,芙蕖水灵娇艳。光晕里,那闭目凝神的佛祖似乎不用张开双眼也能洞察世事……
见容玉直愣愣地盯着那插屏上的画,刘庸广袖轻拂间,已经踱步到了插屏前,目光专注在那画面上,片刻才转头看向容玉问道:“雁归可知佛祖?”
容玉被刘庸那声叫得极为顺口的“雁归”二字一怔,片刻才回过神来。佛祖,她自是知道的,可那是作为有着前世记忆的容蓉知道的。现在的大汉朝虽主要信奉黄老之说,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思想占据了主流。此时佛教并未传入中原,作为大汉世家女的容玉自然是不应该知道佛祖的。可是,刘庸不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吗?他又怎知佛祖?心思急转见,只见容玉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问道:“佛祖是何人?”
“大慈大悲、普度众生之人!”刘庸声音徐缓从容,在宽敞寂静的的室内似乎还能听得到回音:“他生活在离我们很远的西方一个叫做迦毗罗卫的王国,本是一国王子,却放弃王位,出家修行,最后在一棵菩提树下经跏趺坐,静思冥索,终于觉悟成佛,挽救世间苦难、普度天下苍生!”
容玉闻言心惊,这说的不就是佛祖释迦牟尼吗?临湘的南清王会知道万里之外近五百年前的事情?这太匪夷所思了!心中疑惑,嘴上便也问道:“师父……”话刚出口便觉不对,又改口道:“握瑜是如何知道的?”
刘庸眸中带笑,看着容玉一脸谨慎的样子,心思一动,起了逗弄之心,道:“梦见的!”
“梦见的?”容玉惊呼出声:“握瑜还梦见了什么?”
刘庸右手轻握成拳,置于唇边,状似咳嗽了两声,才正色道:“佛曰:不可说!”
这下容玉傻眼了,有种时空混乱的错觉,怎么也无法接受南清王知晓佛理,出口便是偈语这件事情。心思翻转间,又将目光落回到了插屏的画上,不知为何,竟是越看越觉得诡异……
“这插屏上的画也是出自握瑜之手?”说到此处又努力地回想了片刻道:“前几次来的时候,好像不是这幅画!”
“雁归好记性!”刘庸浅笑:“昨夜闲来无事之作,让雁归见笑了!”
“这画上的大耳朵怪人便是佛祖?”容玉仍跽坐在原地,歪着头,双手托腮,似有了悟道:“他闭着眼睛是在参悟吗?”说话间,目光又移到佛祖面前的荷花池,看了几瞬,依旧是双手托晒的姿势,只是换了一下头偏向的方向,喃喃道:“眼前的景色多美啊,闭着眼睛哪里能看到?当佛祖得这么心外无物,那多无趣!”
初闻容玉把佛祖称作“大耳朵怪人”时,刘庸不禁嘴角狠狠一抽,又乍闻她说出“心外无物”之言,不觉眸中一亮,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想来这小丫头也是随口一说,哪里真能参透佛理?再看容玉一脸为佛祖美景在前却不赏而觉得遗憾的表情,忽觉好笑,便道:“世间万物,各有定数,爱恨嗔痴,皆有缘故!大抵佛祖早已参透其间因果,便看什么都是一样了!”
“看什么都一样?”容玉猛然将双手放下,坐正了身子,一本正经道:“怎么能看什么都一样呢?便如我看握瑜和容闲鹤就不一样!”容玉在人前一般都称呼容遇(字闲鹤)为“二兄”,刚来别院那几日一直是这般称呼的。后来一次无意间被刘庸撞见她在院子角落里拧着容闲鹤的耳朵嚷嚷“容闲鹤,长门宫的墙是你能去偷爬的吗?”之后,容玉也懒得在刘庸面前装了,再也没在刘庸面前称过容闲鹤为“二兄”。
“雁归心中,我与令兄有何不同?”刘庸心思一动,问道。
“握瑜清风朗月,皓皓之气,胸怀慈悲,救人于危,乃真君子也!容闲鹤嘛……”容玉似乎认真思考了片刻,才接着道:“容闲鹤骄奢跋扈,睚眦必报。虽不大奸大恶,却也绝非君子!倘有一日,我顿悟佛理,将握瑜与容闲鹤看成一样,我一定会生不如死的!”容玉说得义愤填膺,但若仔细听,便会发现她语气里对容闲鹤那一丝血浓于水的袒护之情。此刻正在容府收拾行装的容闲鹤却是冷不丁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
“雁归何出此言?雁归所见也许并非真实,世事无绝对,表象之下的内里往往让人措手不及!或许终有一日雁归也会发现我并非真正的君子,而容二公子也并非真正的骄奢跋扈!这世间最难揣摩的便是人心!”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而问道:“今日怎不见容二公子前来?”
容玉本是在专心思索刘庸前面话中之意,突然被问起,顿了一下,才道:“他明日便要去虎贲营了,今日被母亲留在府中收拾行装、聆听教诲呢!”
容玉话音落,刘庸嘴角不觉一抽,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笑得肆意张狂的少年被南宫夫人耳提面命的画面。那位南宫夫人的嘴皮子功夫可真真是……一想到南宫夫人,刘庸瞬间扶额,若这位南宫夫人生就男儿身,估计大汉朝堂也就没主父偃之流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