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天青色锦袍,白玉簪固发的祁王世子进得大殿,看到跪拜在地的祁王,面上一怔,随即锦袍一撩,双膝一弯,跪地朝天子拜下:“微臣刘夜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岁!”
半晌之后,才听见御座之上传来缓慢却威严的声音:“祁王世子何事求见于朕?”
刘夜未敢起身,先是斜睨了一眼一直朝他使眼色的祁王,微微一顿,才拱手朝皇帝刘彻回禀道:“微臣恳请皇上将容玉赐于微臣做如夫人!”
一言既出,大殿中一片沉寂,众人一时间竟弄不清这父子二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会儿要解除婚约,一会儿又要请求赐婚,莫不是把朝堂当成儿戏之地了!
“竖子无礼!“突然只听祁王朝刘夜大喝一声之后,又朝刘彻拜下:“陛下请恕小儿口无遮拦之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岂由得小儿胡来!”
一旁的南宫齐婴犀利的眼神在这父子二人身上来回扫过,最终也只是冷哼一声。
就在祁王准备将儿子拉下去之时,刘彻却是抬手示意他且慢,同时微冷的目光看向刘夜:“祁王世子何故有此一求?难道你不知你父王适才刚刚求过朕要解除你与那容玉的婚约么?”
祁王世子似有不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父王,回道:“陛下圣明!微臣不知父王何故要解除婚约,微臣只知道容玉确系微臣梦中之人,还望陛下玉成!“说着便恭顺地匍匐于地。
“哦?“刘彻好似突然来了兴趣:“如此说来,你倒是已见过那容玉了?”
“微臣……与玉儿一见如故,今生若不能娶之,必为憾事!”刘夜言之凿凿。
南宫齐婴却是怒盈于胸:“祁王世子说什么一见如故,是要污了小女名声么?小女四年前就离了京城,随其外祖南下楚地。由于身子孱弱,一直将养在南楚,这期间不曾回过京城。数日前才刚踏入长安城,并且一直居于深闺,祁王世子又是何时与小女一见如故的?若是四年前,小女不过七岁,小儿印象又如何作得了数?如何就让祁王世子如此不依不饶地要求娶了?”
“未来岳丈大人且息怒!夜并无轻薄女公子之意,只是日前偶然遇见,相思成灾,还望岳丈大人成全!”刘夜似乎并不在意南宫齐婴如何说,只是诚恳地向南宫齐婴表达自己对他女儿的心意,听在众臣耳中,似乎是这位世子一片赤诚、情深似海。
但听在南宫齐婴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自家女儿刚刚回京便私下与祁王世子见了面,竟还惹得祁王世子在这风口浪尖之际仍执意求娶,这无论在谁看来都难免有私相授受之嫌。南宫齐婴顿时就冲刘夜一顿数落:“谁是你的岳丈大人?世子是不将小女的闺誉毁得彻底就不罢休么?真不知道世子是安了什么心?”南宫齐婴将目光愤愤地移向已经一脸铁青的祁王,冷冷地嘲讽了一句:“祁王真是好教养!”
“呵!有意思!”就在南宫齐婴与祁王父子的矛盾呈现胶着之态时,突然一声轻笑拂过众人的耳际,明明是轻若晓风、漫卷流云的声音,却偏偏凝着雷霆万钧般的穿透之力,一时间祁王父子与南宫齐婴都是心下一震。
就连御座之上的刘彻也不禁微微欠了个身,换了个姿势,才朝紧邻着丞相薛泽而立的墨袍男子开口道:“姬相为何发笑?”
被称作“姬相”的墨袍男子清冷的薄唇一勾,一抹浅笑似有魅惑众生的魔力,慵懒的声音如玉如石,其间带着震慑却又蛊惑人心的磁性:“既然祁王世子有此一说,陛下不妨也宣了那容玉上殿一问。虽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但如今这事关乎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又闹到了未央宫、入了陛下的眼,怎么也得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否则这世间多一对怨偶事小,误了陛下成人之美的本意反倒不那么美了!”
刘彻看着殿中一身墨袍,长发束冠,音容皆美的年轻男子,良久才微微侧头朝一旁的春陀道:“宣南楚容氏玉儿!”
紧接着就听见春陀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高亢之声:“皇上有旨,宣南楚容氏玉儿未央宫觐见!”
殿中各人心中皆是一番计较,这姬相果真是深得圣意,三言两语便说中了皇上的心思,那般云淡风轻的说辞,放眼群臣,也只这位少年得志的南越左相敢如此跟皇上说话。一番揣测之中,殿中竟是出奇的安静,连御座之上的皇帝也似乎在闭目养神……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这未央宫的侍卫莫不是用飞的,约莫两刻钟便听见殿外小黄门(殿外侍卫)的声音传来:“南楚容氏玉儿殿外候旨!”
紧接着春陀亘古不变的一声“陛下有旨,宣!”群臣的目光纷纷看向殿门口。
只见威严肃穆的四方宫门之间,万丈光芒之尽头,一白衣女子款款而来,素白曲裾长袍,拖曳极地,广袖随着双手平置于身前而轻垂于身侧,腰间系一条缠枝芙蓉图案的银丝蜀绣腰带更显得腰如束素,袅娜翩翩,头上戴一顶帷帽,帽檐下垂有白色薄绢,让人难以窥其容颜。女子逆光而来,风乍起,裙裾、广袖浮动婉转,绢纱娉婷,清香缭绕,一时间让人尤觉似神仙妃子乘香风踏霞光而来……
“臣女容玉参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如珠如玉的脆声里带着三分清冷、三分绵软、四分稚气,一语惊醒了恍惚中的众人。
御座之上的刘彻微微挪了挪身子,不再似先前那般斜倚着,凝在下跪之人身上的目光微闪,良久才看不出情绪地开口:“大胆容玉!既是面君,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周围只听得“嘶“的一阵抽气之声,殿中众人,神色各异。祁王世子复杂而惊艳的神色,南宫齐婴冷漠外表下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忧心,丞相薛泽淡然高深地眯了眼,廷尉张汤埋下头看不出表情……而在这纷纷繁繁之中,却有一道慵懒中带着灼灼之气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落在容玉身上,让她顿时如芒在背。
容玉不着痕迹地透过帽檐遮挡的绢纱望去,但见仅次于丞相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立着一位墨袍男子……墨色锦袍下摆和腰带上均是金线织绣的大朵木槿花,细看之下,腰间还挂着一块刻有繁复纹饰的墨玉玉佩,一看便知非凡俗之物。男子似是刚过弱冠,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五官如同细细雕刻打磨过的精致,一双丹凤眼犹如深邃夜空中最亮眼的星辰,灼灼其华中带着一股力透黑暗的气势,眉目慵懒间自有一派蛊惑人心的风流,本是红尘之外美如谪仙的样貌,偏生隐隐透出一股俯瞰苍生的王者之气来。如此年轻便能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比肩而立,那种与生俱来的尊贵优雅在天威肃穆的未央宫竟然丝毫不觉突兀,仿若此人生来就该是立在那云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入宫前曾听大哥容云鹤说过,大殿之上能够求助的只有两人,一人是父亲南宫齐婴,另外一位便是南越左相姬蕴,想必眼前这位便是哥哥口中所说的那位以姬家少主身份入仕的南越国左相了。
“大胆容玉,陛下问话,竟敢不答?“春陀特有的太监声音打断了容玉的思绪,心下一沉,随即再拜道:”臣女初次入宫,得见圣颜,天威当头,心中敬畏,一时失了礼数,望陛下恕罪!方才陛下所问臣女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实在是因为……坊间谣传使得臣女声名尽毁,恐冲撞了天颜!”
刘彻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动,看向容玉的目光带着三分凌厉:“即是谣传,又如何当真?堂堂南宫世家的嫡女,南楚容家的女公子,竟然也惧怕谣传么?”
容玉身子一顿,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众口铄金,臣女不过区区一介弱女子,自是怕的!”
“哦?”刘彻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面色沉沉的南宫齐婴,才转而对容玉道:“你可知朕今日宣你上殿所为何事?”
“臣女不知!”明明是稚嫩的声音却带着出奇的镇定。
“祁王世子两桩婚约在身之事你可知晓?”
“臣女知晓!日前祁王妃到容家提亲之时已经言明此事!”容玉如实回答。
“如此说来,你也已经知道祁王世子欲以如夫人之位迎你之事?”
“臣女有所耳闻!”平静的声音中无半点波澜,似乎此间所论之事非关自己。
“那你可愿意?”刘彻嘴角不自觉又向上弯了一分,一旁的春陀看得清楚,出于好奇,不禁也朝殿前跪着的那个娇小笔直的身影多望了一眼。容家幺女?果然……有几分胆识!
“臣女不愿!”容玉清冷稚嫩的声音掷地有声,像是寒夜里静室爆出的灯花,刹那间惊了平静里的人心,乱了空气中的浮尘……
祁王世子刘夜沉不住气了,顾不得金殿君前,便疾步走近朝容玉,脸色微红地喊道:“如今本世子不计较你的名声,真心娶你,你还有何不愿的?”
容玉本能地朝一旁挪了挪,抬眼看了一眼御座,见刘彻并未阻拦之意,于是朝刘夜一颔首道:“臣女多谢祁王世子厚爱!不过,娶妻纳妾,古有定法,世子的如夫人之位虽尊贵,到底是臣女当不得世子一个‘娶’字!高攀不起祁王府!”
“你以为凭你如今的名声,还有哪个王孙子弟给得了你正妻之位?”刘夜一怒之下口不择言。
容玉轻笑:“容玉尚未及笄,从未想过婚嫁之事,若非世子这般,容玉也断不会不顾父母长辈尚在而妄论自己的嫁娶之事!当日兄长偶遇世子时曾言明,我容家女儿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世子如果还曾记得,就请放过容玉!哪怕今生无人求娶,容玉也无半分怨怼世子之言!若世子强求,容玉宁愿断青丝,绝尘缘!”
容玉话音未落,殿中各人均是一震:好一个至情至性的刚烈女子!断青丝、绝尘缘,这是何等的决绝!刘夜被气得满脸通红,却又说不出半句话来。那祁王也是一脸阴沉。而此时,南宫齐婴如千年寒冰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看向女儿的眼中竟多了几分疼惜之色。
姬蕴眸中微闪,神色复杂地看向容玉,却见殿中跪着的女子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面对天威皇权竟无半分畏惧,只这份胆识就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御座之上的皇帝眉头一紧:“断青丝,绝尘缘!”口中缓缓咀嚼着这六个字,忽而眸色一黯,一字一顿道:“好一个南宫未央!”
南宫齐婴突然上前一步朝皇帝跪下:“小女年幼无知,口出狂言,请皇上念在南宫家三代才得此一女的份上饶恕小女出言不逊之罪!”
说完不等刘彻说话便又指着仍跪于大殿中央的容玉喝道:“混账!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是你能放肆的?金銮大殿、天子驾前也容得你胡言乱语?说什么断青丝、绝尘缘的浑话,是想要让为父成为南宫家的罪人么?你这个不孝女!既然你要如此,老夫即刻便绑了你上南宫山,回南宫家守宗祠,在列祖列宗面前赎罪!老夫再亲自去向容老太爷谢罪,只当此生不曾生养过你!”
南宫齐婴一番话说得容玉心头一跳,绢纱下的一双美眸看了一眼自己那一向寡言少语而又高深莫测的父亲竟在天子面前说出如此一番泼妇话来,不禁嘴角一抽,心中暗道:莫不是被母亲附了身?
正在思忖间却听见一个慵懒中带着两分玩味的声音响在耳边:“陛下,南宫将军忠心为国,一片赤诚!南宫世家三代无女出,如今又只得了这一位,骄纵一些也实属人之常情,不过却也是无伤大雅!就请陛下念在南宫世家有功于社稷,饶了小丫头顽劣之罪!”
众人纷纷看向说得云淡风轻的姬蕴,一时竟弄不清所为哪般。这位行事莫测的南越左相自三年前入朝堂以来,一直以雷霆手段闻名,对于与自己无关之人、无关之事,从来都是惜字如金。再则,姬家与容家历来为对手,近年来为了争夺皇商的地位也是明里暗里争斗不断。南宫未央虽为南宫家的女公子,却也是姓容,姬相如此这般倒是让人有几分捉摸不透了。这厢连刘彻也不禁蹙起了眉头:朝堂纷争、战场无声,却是明争暗斗、刀不刃血,帝王其乐,臣下便不能融融。帝王制衡之术,古来如此,这姬家与容家和睦了,天子可不见得就那么乐意了!
良久,却听得皇帝威严的声音响起:“南宫未央不愧为将门之后,直率敢言,朕甚喜!南宫将军就莫要再苛责小丫头了!“说着看了一眼祁王父子,又继续道:“祁王世子本有修成君府婚约在身,南宫未央又主动退让,依朕看来,祁王不如就此作罢!”
随即不顾祁王的沉吟以及祁王世子的不甘,微一侧头朝一旁的春陀道:“春陀,即刻拟旨,祁王世子与南宫家的婚约就此作罢,从此男婚女嫁,再无相干!另则,南宫未央天资聪颖,胆识过人,深得朕心,赐翁主尊!赏玉如意一柄,东海夜明珠一对,黄金千两,南海珍珠若干,云缎蜀锦二十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