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云鹤兄妹在稻黍稷酒楼与祁王世子相遇的事不出两日便传遍了京城,而很快,容家女公子遇到祁王世子当天,祁王妃亲往容家在京城的府邸提出退婚的消息紧接着传出……一时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茶余饭后几乎都在议论此事。
而至于议论的内容无非是,祁王世子不计前嫌欲纳容家女公子为如夫人却被容家女公子严词拒绝,容家女公子“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诸如此类云云。街头巷议、版本频翻,容家女公子和祁王世子这两个当事人一时风头无两。
未央宫前殿,龙椅之上,而立之年的汉武帝刘彻一身红黑相间的龙袍更衬得他俊朗威仪、天子气度。浑身上下所萦绕的那种久居高位的俯瞰之势越发浓烈,让人不敢直视。此刻的刘彻微微向后仰了仰,保持着倚靠的姿势,一只手随意搭在龙椅的扶手之上,明明是稍显慵懒的姿势,却在他凌厉的眼神扫过大殿之下恭敬而立的众臣时透出强烈的帝王霸气来。
朝会结束,立于皇帝身侧的宦者令春陀正欲宣布退朝,却见殿下右列靠前位置一人出列跪地朝皇帝呼道:“臣有启奏!”
春陀看清殿下所跪之人后,微微一愣,随即又看了一眼皇帝的眼色,然后才扯着略显尖细的嗓子道:“祁王有何事启奏?”
祁王朝皇帝三叩首之后才道:“臣要告那皇商南楚容家藐视皇恩!”此言一出,殿中众臣皆惊,瞬间便明白了祁王所为何事。这只老狐狸多年不上朝,今日一来竟是为了告容家一状。
“哦?”刘彻淡淡道:“祁王因何事告容家?”话是询问祁王,目光却是别有深意地掠过殿中左列第二位的南宫齐婴。
祁王沉吟片刻,似有思量,半晌才斟酌道:“乃为小儿婚约一事,日前拙荆亲往容府商议与那容家女公子容玉的婚事,却不曾想容云鹤公然拒婚,不愿将那容玉配给小儿为如夫人!如此公然违抗当年窦太后懿旨,实乃藐视皇恩,不顾天家颜面之举!”
“哦?”皇帝再次露出疑惑之色,一语言中要害:“既是当年窦太后赐婚,为何是如夫人?”
“这……”祁王面露尴尬,不过须臾便正色回道:“此事实乃臣之过错!早在窦太后赐婚之前小儿便已有婚约。只是那女子在来京途中无故失踪多年,本以为此人早已没了,哪曾想皇天庇佑,一年前竟然找回来了!论先后,那女子当为原配正妻,论约定,当初立下婚盟之际,言明是原配嫡妻。而窦太后赐婚之时,只说赐予祁王世子,却并未言明一定是正妻之位!故而臣斗胆请陛下给个公允之说!”
好个祁王,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什么原配正妻,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容家女公子传出被劫之后才冒出来,这其中弯弯绕绕不言自明。既碍于窦太后赐下的婚约,又放不下容家的泼天富贵,故而想出个纳如夫人的主意。若是旁的什么女子,估计也就应了此事还感恩戴德,偏着容家的女儿还是个有骨气的,这才闹到了未央宫来。
对于祁王的盘算,皇帝焉有不知,于是环顾大殿一圈,缓缓道:“众卿家可有话说?”
皇帝话音刚落,南宫齐婴已经抬脚出列,匍匐于地朝御座行了一个大礼,才道:“禀陛下,此事虽涉及容家,实乃我南宫家之事!只因那容家玉儿实乃微臣之幺女南宫未央!”南宫齐婴一句话给了两个信息,首先以“玉儿”相称尽显慈父之情,也表明了南宫家的立场,二来“未央”二字不可谓不威慑,试问天下谁敢以未央宫殿为名。
果然,刘彻在听到“南宫未央”四个字的时候不觉一怔,恍惚间轻喃道:“未央……南宫未央……”一时竟然有些怔忡。
见皇帝一时想不起来,南宫齐婴忙开口解释道:“此名还是陛下钦赐!当初小女出生,正逢臣北上平乱凯旋、陛下在未央宫设宴,皇恩浩荡。陛下在闻听臣家中有女降生之后当即以‘未央’二字赐名,臣深感涕零!也正因为此,小女过继容家之时,仍保留了南宫家的宗籍。”
“如此一来正好,那本王直接与你南宫家议婚即可,将军也知本王的难处,若是有万一的可能也断不会委屈了南宫姑娘为如夫人。实乃正妻回来,我刘家不能言而无信!还望将军能够体谅一二!”
“既如此,莫不如我两家在此奏请陛下解除这婚约!”南宫齐婴冷笑道。
祁王当下皱着眉头道:“婚姻盟约岂能出尔反尔,南宫家姑娘既未犯七出之条,怎可轻易废除婚约?这教南宫姑娘将来如何再嫁!”
“何为再嫁?”南宫齐婴也恼了:“小女云英之年,尚未及笄,也未曾入过你祁王府,何乃再嫁之说?解除婚约也是为了祁王着想,我南宫家有祖训,女儿不得入宫为妃,不得与人为妾!祁王世子若真心求娶,就要给得起那原配正妻之位!”南宫齐婴一席话说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殿中众人却是听得胆战心惊。不得与人为妾倒也罢了,偏偏竟还提出了一句不得入宫为妃,那岂不是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了。
果不其然,刘彻在听到那句“不得入宫为妃,不得与人为妾”之言时,神情一敛,眉头微蹙,却也只是一瞬便了然。想来,南宫家百年世家,茕茕孑立于乱世,独善其身于诸侯,与这不送女入宫,不参与后宫朝堂之争也不无关系。当年文帝时南宫家出山,入仕汉家朝堂,汉文帝为表礼遇,曾亲自允诺南宫世家的女子可循祖例,不入后宫。如此想着,刘彻竟也心下大安,对南宫世家多了一份敬慕之心。
祁王被南宫齐婴一噎,顿时也怒了,朝御座一叩首道:“陛下,小儿正妻之位实已然有主,南宫将军岂不是强人所难?”
“陛下”丞相薛泽突然出列朝皇帝进言道:“窦太后懿旨不可儿戏,祁王世子原定婚约之女失踪多年,因此才有了南宫家女公子的婚约。依臣之见,就算这正妻之位给南宫家女公子也并无逾越!”
薛泽话音未落,祁王便急了:“窦太后的懿旨不可废,那当今皇太后的懿旨就可废了?”
薛泽闻言一惊:“莫不是世子之前的婚约还是皇太后所赐?”
祁王冷哼道:“不然你以为本王愿意委屈了南宫姑娘?”
皇帝不觉蹙起眉头:“祁王你倒是说说,皇太后给祁王世子选的是哪家姑娘?”
祁王恭敬回道:“乃修成君之女,遗姬女公子!”
闻言,大殿中顿时一片寂静,纷纷不着痕迹地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只见刘彻狭长的睡凤眼一眯,眼角处几不可见地一颤,眼缝中似有寒星乍现。置于龙椅扶手上的手状似无意地轻叩着,若有似无的得得之声在偌大的大殿中竟然格外清晰,一声一声似是敲在众人的心上。
修成君乃皇帝同母异父的阿姊,乃当今皇太后王氏入宫前与前夫金王孙所生之女,汉武帝继位之后将阿姊寻回,赐汤沐邑,号修成君。这修成君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号修成子仲,女儿便是这位遗姬。据闻遗姬自幼养在南方,一年前才接回修成君府,如今倒被祁王这只老狐狸说成是失踪多年寻回,这其间的意思自是瞒不过众人的眼睛,原不过是不想容家女公子占了祁王世子正妻之位罢了。
良久,御座之上的刘彻开口道:“既如此,众卿家可还有良策?”
如今祁王世子这婚约倒不仅仅只是两个家族之间的约定了,而是两位太后之间的角逐,或者说是窦家与王家的暗斗。虽说窦太后早已过世,窦氏一族早已分崩离析,不过,曾经饱受窦太后压制多年的王太后似乎并不因为这位婆婆的离世、窦家的衰落而释怀……
对于皇帝刘彻来说,不管是亲奶奶窦太后还是亲妈王太后,无一例外都是他加强皇权、天下一统道路上的绊脚石。只是,大汉朝自建国以来,外戚势力过大的弊病由来已久,又岂是一朝一夕之功可解的。
“陛下,如今这两桩婚约皆不可轻易废之,莫不如让祁王世子都娶了,两女同为正妻,效法娥皇女英……”殿中有臣子贸然进言,可是话音未落,便听见御座之上传来皇帝的一声怒喝:“荒唐!张汤你这个廷尉平素就是如此断案的?娥皇女英?照你这么说,那祁王世子倒还比得过上古贤帝舜?”
张汤一惊,惊觉说错了话,忙匍匐于地呼道:“陛下息怒!臣一时失言,心中绝无此意,臣之忠心,可昭日月啊!”
此时的祁王一身冷汗,也随即伏地道:“陛下圣明!小儿自幼居长安,闲乐散人一个,未授半亩之地,未有尺寸之功,当不得一个‘贤’字!臣不求他有所作为,只求在皇上的恩泽下能一生富贵、平安终老罢了!娥皇女英之说,断不敢承!望皇上念在老臣一片拳拳之心,解除了小儿与南宫姑娘的婚约!”
一席话多个意思,什么叫未授半亩之地,未有尺寸之功?祁王乃汉文帝之子,刘彻的叔叔,也是有自己的封地,不过当年他甘愿放弃封地,只愿留在长安做个闲散王爷,景帝继位后念及手足之情也一直厚待于他。再后来刘彻继位,对这位皇叔也是优待有加的。祁王如今不过是提醒刘彻,祁王府当初放弃封地,也是有功于皇权一统的,同时也表明心迹不会对社稷有半分觊觎之心,皇帝再怎么也应该顾念这点情义的。
祁王此言一出,刘彻嘴角微扬,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而殿中众人却是一愣,毕竟,方才坚持要南宫姑娘为如夫人的是他,如今却是轻易松了口要解除婚约,但这其中缘故,与张汤那一席娥皇女英的话脱不了干系,一个小小的世子怎可与舜帝相提并论?自古嫡庶有别,皇家子弟更是如此,怎可有两位正妻之说?虽然民间也有娶平妻一说,但都是无有规矩的商户之家玩的掩人耳目、自欺欺人的把戏。祁王世子的身份毕竟乃皇家贵胄,自然不可能做出此等不顾尊卑礼法之事。自家儿子因为张廷尉一席话平白地被牵连,皇上都端出上古贤帝来了,若自己再不松口,岂不是害了儿子。
祁王的话倒是让南宫齐婴松了一口气,立即趁热打铁朝御座拜下:“臣请陛下降旨解除小女与祁王世子之婚约!”
“祁王可是想好了?”御座之上的刘彻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问道。
正待祁王回话之际,殿外的小黄门侍卫进来禀告:“启禀陛下,祁王世子殿外求见!”
还保持着跪拜姿势的祁王此时也是一愣,抬头望向御座,却见刘彻已薄唇微勾,轻吐出一个淡淡的“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