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山的冬夜最是漫长,林深雪厚,月黑风疾,冰冷死寂地如同罗刹鬼域。被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的参天古柏、经年松树偶尔会在阴风阵阵中猛力一抖,便簌簌地落下一阵寒雪飞舞,和着那满天满眼未曾停歇片刻的雪沫子,愈发得让人睁不开眼!
“嗯!”一声虚弱喘息中透着倔强和坚毅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雪夜格外地清晰……纵然有风吹松柏的沙沙声,纵然有雪舞漫天的簌簌声,但都不及这一声虚弱的女子的轻哼声来得让人心悸……仿佛那是踏着黄泉路上的遍地尸体、穿过了六道轮回的千年流转,浴火重生、破茧成蝶的幽冥之气,在茫茫天地之间茕茕孑立,却固执地不愿散去,非要在这天地乾坤中凝成一团精气……
蓦地,一只乌青得有些发紫的小手攀上了崖上的一块岩石,紧接着又是另一只同样冻得发紫的小手攀了上来,再接着,便是一个披散着头发女鬼模样的女子的头从悬崖边儿上露了出来……
“嗯!”一声绵长而决然的喘息声之后,女子的大半个身子露了出来。一点一点,女子凭借那双乌青发紫的双手的支撑和攀附,终于在最后一丝气力快要用尽之时,爬上了崖顶……一咕噜倒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中,披散的头发瞬间铺开在周围的雪地之上,透着一种极致的妖冶……
借着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月光,隐隐约约依稀可瞧见女子虽然冻得已经发紫、又有各种擦伤却仍然掩不住姿容的小脸,尤其是那双水漾的眸子,清风水动,波光滟潋,积了一天地的精华瞬间流转,似要将这暗黑的雪夜给点亮一般。容家玉儿,南宫未央,便是这莫山雪夜,在她面前也逊了威慑。
躺了片刻之后,容玉微微动了动身子,努力地想要爬起来,奈何早已耗尽体力的身子再也没有一丝支撑,任她如何使劲终究还是因体力透支过度而倒下了。一身寒冷、满腹饥饿、疲惫不堪,若是这般睡过去,那自己拼了命爬上来的努力便全白费了。不能倒下,不能睡去!这是容玉此刻心中唯一的坚持,她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就算不能站起来,便是爬,也要爬回去!自己这条命是两个哥哥拼却了性命救下的,怎能如此放弃?一想到南宫智和南宫信,想到两个哥哥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顶出寒潭,而他们自己却双双沉入了潭底,一阵牵扯着五脏六腑的钝痛感便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让容玉一时间连呼吸也变得缓慢而沉痛!她想要就此睡去,可是两个哥哥的的面容在脑海里浮浮沉沉,像是黑夜中明灭闪烁的一点光亮,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向前爬去……
于是,厚厚的雪地里,便有了这样一条长长的拖曳爬行的痕迹,而那痕迹的尽头,便是那倔强的女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努力向前挪动着,她身后拖出的长长的痕迹久久也未曾被落下的积雪掩盖住……
体力的透支终于让倔强的女子在一个时辰后再次晕倒在雪里,只是这一次,任凭她如何挣扎,却再也未能挪动分毫……
夜,格外的凄冷,雪,格外的阴寒。恍惚间,容玉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在幽闭的宫苑中茕茕孑立……容玉努力地想要唤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蓦然,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容玉立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那是自己的脸!可是那样哀伤的神情、那样孤寂的灵魂,那不是自己的,不是!
就在容玉愣神的片刻,那女子展颜一笑,瞬间光华流泻,天地失色……明明只是一身白衣素裙、不着脂粉、无有修饰,却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女子轻启朱唇,声音轻柔缥缈,仿佛是从天际刮来的一阵清风,她说:“好好地为我活下去!莫再负了他!”
容玉心中一震,口中喃喃问道:“你是谁?他又是谁?”
“南——宫——未——央”那女子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容玉心中大骇,南宫未央?南宫未央?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那女子说的是她的名字还是在唤自己,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觉得心惊。如果她是在唤自己,那么她又是如何知晓自己是谁?如若她说她是南宫未央,那便更加诡异,自己呢,自己又是谁?
似乎看出了容玉的心思,那女子再度开口:“对不起!容蓉!”
容蓉,她叫自己容蓉?容玉瞬间如被施了定身法,再不得动弹半分。如果说之前她还在想是不是那女子在唤自己,那么此刻,她便确定那女子之前说的是她叫……南宫未央!她知道自己是谁?那么现在自己到底是谁?容蓉?还是南宫未央?南宫未央?还是容蓉?容玉拼命地想,试图找到一个答案,可是任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个劲儿地魔怔似的重复着:“我是谁?我是谁?”
那女子蛾眉轻蹙,沉吟片刻终是开口:“你是我,我也是你!”
不!容玉拼命地摇头,不!我不是你,我不是你!
那女子只是淡淡地笑着,从容地笑着,笑着笑着便缓缓隐去在天际突然射下的一柱光辉里……
“不要走,不要走!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你口中的他是谁?”眼看着那女子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光芒里,容玉大声喊着,却再也不见那女子有任何回应,直到她完全消失,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突然,心口传来了一阵钝痛,容玉瞬间清醒,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雪地里,只是刚才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幻觉吗?如果是幻觉,为何会那样真实?从带着前世记忆出生到现在,在这个煌煌天朝生活了十一载,竟然还有一个人会叫出自己前世的名字。这种感觉让容玉觉得诡异的同时,心里也起了微妙的变化,就好像本是茕茕孑立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发现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同伴,不再是一个人形影单吊。压着自己多年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原来也有一个人可以分享,可以共担。卸下了一半秘密的心头似乎突然轻松了不少,这种因为突然出现的不知是否是幻觉的一个女子带来的微妙变化竟让容玉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那女子到底是谁?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她又与自己是何关系?容玉此刻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是她知道,现下的当务之急不是寻找答案,而是活着……
“咯吱咯吱……”似乎有什么声音远远传来,容玉心中一凛,第一反应便是猛然匍匐于地,侧着头,耳朵紧紧贴着冰冷的雪地……马车?还有人,而且至少有三十人?这一路上要杀自己的人还真是多?如今的自己头晕目眩、一身是伤,无有半点还手之力,倒真是个下手的好机会!
等等……容玉使劲甩了甩有些眩晕的脑袋,再俯身侧耳细听,这些人虽然脚步轻奇,训练有素,却并没有杀气,难道是哥哥的人?以哥哥的能耐,此刻若是寻到这里也不足为奇。可是却又不像,哥哥的气息她太熟悉了,哪怕是隔着数里远,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么来者又是何人?午夜的莫山里,容玉可不会天真地以为是什么过路的人。一时之间,她紧抿了已经发紫的双唇,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的方向,全神戒备……
远远地有晕黄的灯火星星点点,隔着飞舞的雪沫子,竟有些风雪飘摇、灯火阑珊之感。而那灯火阑珊的尽头,似有别样温暖的星芒就这么远远儿地印入了容玉忽明忽暗的眸中……似冰寒雾绕的水面突然寒雾散去、湖水澄明,天光云影,霎那入眼!
“咯吱咯吱……”缓慢而清晰的车轮声像是一曲亘古不变的旋律,和着一些似乎是铃铛的细碎之音就这么纠纠缠缠地入了容玉的耳朵。明明是单调无味的声音,在这个透着诡异的雪夜竟然像是奏出了这世间最美的曲子……
容玉怔怔地望着那声音、那灯火传来的方向,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近了,近了……漫天风雪中,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十几个彩衣娉婷的宫娥打扮的妙龄女子。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绢纱彩绘的八角宫灯,每个宫灯的图案都不尽相同,或花鸟、或山水,或美人,本有些寂寥的灯火在这花鸟、山水、美人的印衬下竟也多了几分流光溢彩,富贵荣华之气。
还未见主人现身,光是这绝色艳丽的宫娥、美轮美奂的宫灯便已让容玉吃惊了。先不说这宫灯上的彩绘皆是出自名家之手,单是看这造型便是天下无双了。八角宫灯并非这个时代所有,而眼前的八角宫灯便是再往后几百年也未见得有,可偏偏此时此刻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容玉不觉对来人有了几分探究之意。
往宫娥身后望去,一座高大的华盖玉辇缓缓行来,依稀可见鸾鸟立衡,羽盖华蚤,八个銮铃垂于华盖之下,随着马车的行进发出极有节奏的叮当声,声碎细密却不凌乱。玉辇之前是五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大马并驾齐驱,马蹄踩踏之间,积雪被踏溅起无数,竟给人一种马蹄踏雪、梨花翻飞之感,而那马蹄一起一落之间有金光乍现,却是马蹄下的黄金护掌……
“咯--吱!”一声沉闷且蜿蜒的声音之后,马车在距离容玉数十步的距离突然停下。立刻便有十几个青衣锦袍、手执长剑的护卫从玉辇后利落有序地冲了出来,以玉辇为中心从左、右及后方呈半圆队形将玉辇护住,“哗啦!”手中的长剑均已齐齐出了剑鞘。这一切发生不过眨眼间,却是让容玉意识到眼前之人身份非凡。普天之下,能乘坐五匹良驹车架的除非是皇太子或者诸侯王,而能以玉为辇的也不过是九五至尊宝座上的那一位,可显然眼前之人并不可能是皇上,那又会是谁有如此仪仗呢?不过一瞬,容玉已在脑中将京城有可能的皇亲贵胄给过了一遍,只可惜无一人能对上。
容玉眸光轻闪间,有两位彩衣宫娥手挑着两盏宫灯款款行了过来,在容玉面前两步开外的距离站定,不过一眼,便将倒在雪地里的女子给打打量了个遍,神情微动。
“姑娘可是姓容?”一宫娥出口便是如此问,语气轻缓恭敬,却透着凉薄。若不是第一次见面,容玉倒会以为自己从前得罪过眼前之人。
容玉藏在身侧衣裙之下的一只手暗暗握了一把积雪,其实在那华盖玉辇停下的瞬间,容玉已经全神戒备。虽然以自己目前的情形,若是遇上歹人也是不敌,但总要拼命一搏的,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不是容家玉儿的性子。
那女子似是看出容玉的戒备,见她不语,也不勉强,只是与身边的宫娥交换了下眼神,便又提着八角宫灯转身,缓缓朝玉辇走去。
隔着一些距离,容玉看见刚刚问话的那位宫娥隔着玉辇的厚重锦绣帘络,似乎在跟玉辇之中的人说着什么。然,不等容玉细看,便见帘络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方才还站在帘外回话的宫娥便突然飞出了几丈远,最终噗地一声落在厚厚的雪地里,嘴角还挂着一丝血红。容玉眸光翻涌,心中一凛,手上握着的雪越发紧了。刚才走过来的女子,从脚步和气息看来,绝非一般宫娥,不仅不一般,而且还是武功不低的高手,而玉辇中的人竟是隔空重伤了她?
“咳咳咳……”玉辇内传出一阵剧烈的男子的咳嗽声,那声音在这寂静的雪夜格外刺耳,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给尽数咳出来似的。紧接着一只苍白修长的大手从帘络后伸了出来。几乎是同时,方才容玉见过的另一位宫娥适时上前替玉辇内的男子轻轻撩起了帘络……
接下来的一瞬间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容玉常常会想起……想起这初遇的一幕,仿佛这场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这一天一夜的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皆是为了成全这段相遇。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没有这场大雪,没有这场相遇,她和他又会如何?这以后发生的一切,恩怨是非、悲欢离合是否便都不会有了?可是即便这样,即便爱得铭心、痛得蚀骨,即便这场相遇的代价险些倾了江山、葬了红颜,她也从未后悔在此时此地遇见他……
帘络起的一瞬,那个一身风华、美如谪仙的男子便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容玉的眼眸……一头墨发仅用一根泛着幽幽冷光的白玉簪子固定,银质蝴蝶面具,虽然看不见面具下的真容,只鼻梁以下肤色极白的脸部露出来,却依然无损那人清冷孤高、优雅若仙的气质,让人有灼灼其华、绝世惊艳之感。一身暗纹素白冰纨织锦长袍,白狐毛领纯白暗纹织锦锦绣大氅,端的是尊华显贵、气质无双。男子屈身而出的一瞬,白色大氅随之敞开了些,正好露出了银线菱花鸟兽暗纹中间镶一颗莹白流光宝石的腰带,腰间一块水色通透的白璧玉佩暗自光华,白玉末端垂着银线编织的芙蓉结和彩色流苏,而那彩色流苏便是男子身上唯一一抹亮色。
不知何时玉辇旁已置好了云腾纹平步青云紫檀木雕嵌夜明珠三级台阶脚凳,脚蹬旁一青衣僮儿垂手而立,见白衣男子出来,忙上前一步欲搀扶男子。男子只一个眼神,那青衣僮儿便乖觉地退到了一旁,恭敬而立。男子一只手扶着车门缓缓起身,待站稳之后这才抬脚踏着那奢华不可一世的脚蹬一步一步地下来。他走得极慢,却极为优雅,像是那云端的谪仙踏着祥云下来人间一般,无端便让人觉得此人天生便该是站在云端,让人仰望膜拜。
容玉紧紧地盯着那缓缓转过身、踏雪而来的男子,藏在衣裙下的那只手松了紧,紧了又松,手中的雪化去了大半,有温良的液体从指间滑过。容玉动了动已经快要僵硬的小手,再次往雪里一抓,便又抓了一大把积雪……眼神锃亮地盯着那仙人般的男子,只等着他靠近便出手,哪怕只是螳臂当车,也绝不轻易被他擒了去。
男子一步一步近了,那蝴蝶面具下的眸子似乎是天际的星辰一般灼灼耀眼,又像是这漆黑的天幕一般空旷无际,而在这星辰黑幕之间,又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神秘漩涡,非将人狠狠地吸进去不可。雪仍然下着,雪幕缥缈间,寒风呼啸间,似乎一切都静止了,天地间唯有这一身雪衣、一世清华的男子踏雪而来,他所过之处,竟是踏雪无痕……
容玉清亮的眸子闪了闪,冻得发紫的嘴唇嚅嗫了两声,胸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便是这一瞬间的熟悉让她嘴角微动,竟是漾起一抹浅的几乎没有痕迹的笑意,握着积雪的小手不禁松了一分。
男子在容玉身前缓缓蹲下,面具后的眸子翻涌着惊涛骇浪,那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苍白如纸的脸却是风云不动。
“九儿,我来了!”他樱花瓣一样的薄唇轻轻勾起,如是说。
容玉脑中只觉“轰!”的一声,猛然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心中某个地方狠狠地跳了一下。他说什么……他说:“九儿,我来了!”
四目相对,天地无声,两人的眸中只映着彼此,再无其他。一个灼灼如火,一个皎皎如月,细细密密,纠纠缠缠。风雪翻飞间,灯火阑珊处,恍惚是隔了千年万年宿命般的纠缠,一旦相遇,再不肯分开……
容玉望着眼前之人,头脑开始恍惚起来。灯火朦胧中,来不及细看,便再也抵不住那排山倒海而来的困倦和疲累,沉沉昏睡了过去……只在阖上双眼的一瞬,感觉自己腰间一紧,身子一轻,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男子的阳刚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草药香铺天盖地而来。本是陌生的怀抱,陌生的气息,却让容玉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再也不愿硬撑下去,在男子恍惚倾城的笑意中沉沉地阖上了眼帘,而手中那把雪也在男子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滑落,再寻不见踪影……
“王主!”挑着八角宫灯的宫娥在男子几步开外站定,随即有另外的宫娥准备伸手来接男子怀中的容玉,却被男子一个眼神给吓得缩回了手。
男子将容玉裹进自己的大氅中,微微侧头,眼神落在不远处的一处松木繁密上,停了片刻,蓦然转身,从手挑宫灯的宫娥让开的通道中,踏雪无痕,缓步向玉辇走去。在他身后,风雪漫天越发清寒,灯火阑珊越发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