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出现了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她甚至梦到了前世的鹰司秀男,那个在尔虞我诈的鹰司家族里除了爷爷以外唯一护自己如命的哥哥;梦到了漫天飞雪中的京城CBD,他如同天神一般降临,抱着狼狈不堪的自己离开了欧阳爵的公寓;梦到了他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把自己送上了鹰司家族最高的那个位置……他如陈年醇酿一般蛊惑人心的声音交错着不断变换的画面一遍一遍响在耳边、出现在眼前:
“九儿,别怕,四哥在这里!”男子冲破狼群的包围,将女孩小小的身子拥入怀中。
“九儿,不要回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头!”男子满身鲜血地站在女孩身后,坚定地说。
“九儿,睁大你的双眼,看着你的敌人!永远不要在他们面前示弱,鹰司九儿的眼中永远不能有软弱二字!”男子双手按在女孩柔弱的肩头,逼着她毫无畏惧地直视面前举着酒杯的各色敌人。
“九儿,过去!那个位置,除了九儿以外,谁也别想坐上去!”男子指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蛊惑着说。
“我最亲爱的小妹,九儿,我爱你!”男子风尘仆仆走近宴会大厅,毫不顾忌周围人群的眼光,直直地走向那个娇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在她耳边如是说。
“我,鹰司秀男甘愿退位让贤,辅佐鹰司未央接任鹰司家族第二十八代家主之位。并在此立誓,有生之年绝不肖想家主之位!若违此誓,有如此桌!”男子话音落的同时已单手生生地劈下紫檀木桌的一角,指尖有猩红的颜色缓缓流出……
“九儿!”男子一脸沉迷地望着那站在万人中央的女子,仿佛天地之间唯有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再无其他可入了眼,入了心。
“九儿,四哥带你回家!”男子抱着昏迷在怀中的女子,从数名黑衣属下誓死拼杀出来的一条血路中一步步向前走着,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涌来的敌人……枪声、喊声、刀光、血影,在这炼狱般的修罗场中,只有那一黑一白两道相依相偎的……踏血而行的人影是这天地间最后的颜色,而男子决绝而狠戾的话音也震动着现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今日之事,必当行之!神挡诛神,佛挡弑佛!”
“就算九儿死在了这里,只要有我鹰司秀男在一天,你们谁也别想占了她的位置,不怕死的就来试试!”男子阴冷的眼眸扫过病房里站着的众人,掷地有声地说。
“九儿,我来了!”男子踏着风雪而来,将那个娇小的身影轻拥入怀……容玉缓缓抬头,可是在抬头的一瞬,熟悉的四哥突然变成了带着银质蝴蝶面具的男子……
“啊!”容玉心头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心中犹自震动,十一年了,这是自己第一次梦到四哥,本来已经恍如隔世的事情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地又清晰了起来……但很快,胸口传来的一阵钝痛将容玉拉回了现实,蛾眉轻蹙,她这才开始打量着自己所在之处……
目之所及,是一个奢华的寝殿,鲛绡软帐玉勾挂,锦缎绣被丝做里,青玉为案白玉作盏,八扇金丝楠木漆彩绘云龙纹叠扇屏风,花团锦簇缠枝莲纹锦绣地衣,金漆花鸟纹连枝灯,青铜双耳花鸟熏炉……虽是富贵窝里长大,初见之下,容玉心中还是唏嘘了一阵,恐怕皇宫也不过如此。这一物一什皆非凡品,连那钩挂软帐的玉钩下的坠子也是上上之品的莲纹白璧。那熏香炉子竟是始皇帝时期的宫廷御用之物,若不是南宫山自己的闺房里也曾有这么一个炉子,容玉是断断识不出来的,早就听闻那炉子是一对,只可惜另一只早已失传,不想却在此处见到了。
许是炉子的事情让容玉失了神,竟一时忘记了探寻自己身在何处。而就在此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叠扇屏风后传出。不过须臾,一道颀长的身影便绕过了屏风乍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银质蝴蝶面具、白玉簪子固发,一身素白暗纹右衽曲裾长袍,领口开得极低,可以清楚得看见层层叠叠却又错落有致的三层里衣依次从素白、月白到湖蓝的过渡,玉带束腰、白璧玉佩坠着彩色丝绦,正是容玉昏迷前见到的那人。
本来心生戒备的容玉在见到男子的一瞬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心便又提了起来,随即面色不善地开口问道:“这是哪里?你又是谁?为何救我?”
男子并不急于开口,只是在容玉床前站定,一双深邃的眸子就这么静静紧紧地锁住了眼前坐在床上的人儿:青丝如瀑,从肩头披散下来直铺陈在女子周围的床铺上。只着了一身素白绫縠质地、银丝暗纹滚边的中衣,将婀娜柔软的女子线条衬托得越发玲珑有致。眉黛青山,如云似雾,让人看不真切。由于刚刚睡醒,女子本来清波荡漾的水眸中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灯火摇曳中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蝶翼的舞动,间或在眼窝下投去一片阴影。挺翘的琼鼻因为些许的紧张一张一阖,恢复了颜色的嘴唇粉粉嫩嫩,由于戒备微微抿着,嘴角不自觉地微翘。明明是稚气未脱的一张脸,却硬是要装成大人般的严肃模样,实在是有趣的紧。
“呵!”男子情不自禁地浅笑出声,那笑意竟无端让他身上的清冷之气散去了不少,则多了一份温润如玉,连带着声音也像是浸了陈年佳酿一般低沉而蛊惑:“这里是温泉山庄的瑾瑜殿!本王只是路过,救你也不过是顺手,若是知道姑娘醒来之后会这般横眉冷对,本王便不会突发那一瞬的善心了!不过,人都带回来了,总不能置之不顾,如今大雪封山,你一时半刻也回不去,便安心再此将养着吧!”
男子的话真真假假,容玉却是很快分辨出自己想要的信息。温泉山庄瑾瑜殿?那么自己尚在莫山之中,男子自称本王,又住在这瑾瑜殿中,再看看那面具,容玉倒是想起了这么一号人物,于是开口道:“你是临湘的南清王?”
男子像是听到什么悦耳之音,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一分:“本王八年未曾入京,想不到连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也知道本王!”
容玉乍听他表明身份,也是一愣,随即双手抱拳,便朝南清王刘庸郑重一礼,脆生生道:“小女南楚容家容玉,多谢南清王救命之恩,他日若有相托,容玉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报南清王大恩!”
“皇商容家?”刘庸被容玉突然而来的豪气给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扬起,似在斟酌容玉的话,片刻才又道:“本王哪里需得你一个小女娃去赴汤蹈火?”顿了一下又状似无意地反问了一句:“女儿家报恩不都是兴以身相许么?”
容玉哪曾想眼前这么个风光霁月、芝兰玉树的人会说出这样调戏意味的话,眸子一闪,却是冷笑道:“南清王一把年纪跟小女说什么以身相许,老牛吃嫩草,也不觉得有失身份?”
刘庸本是存了逗弄之意,可被这丫头这么一噎,竟是瞬间黑了一张脸,一把年纪?自己明明也才二十有二,尚未婚配,怎么到了这丫头嘴里竟是一把年纪了?还老牛吃嫩草?这比喻倒是有些意思,可自己真有那么老么?刘庸思忖间目光也落在面前的容玉身上,看着这粉嫩嫩、脆生生的小模样,半晌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有点老牛吃嫩草的意思。虽如此想着,嘴上却是半分不落下乘:“身份也算不得什么,至于别人爱怎么说本王也管不着!嫩草鲜美,谁说老牛便吃不得了?”
容玉想自己八成是疯了,跟个第一次见面的诸侯王怎么就说上了老牛吃嫩草的问题,虽说自己的确是有倾国倾城的潜质,不过现在到底还是个孩子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这位诸侯王看的中的美人。不过转眼便也想通了,眼前这位怕是存心逗弄自己,于是翻了个白眼道:“想来以南清王的地位和身份,就算让皇上赏个百里千里的嫩草也算不得什么,何故这般打趣小女?”眼见着面前的男子嘴角一抽,容玉也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接着便是话音一转,扮起了可怜,说:“小女还有个不情之请,小女一天一夜未曾归家,如今大雪封山,消息传递不易。南清王好人做到底,能否想办法差人去趟容府报个平安,以免小女的兄长着急。”
刘庸眸光一闪:“当真是忘了个干净!本王的这寝殿已被你这小丫头占了三天三夜,你竟说什么一天一夜?再说,以你那兄长的本事,哪里用得着本王去报平安?倒是他三天前差点拆了本王的瑾瑜殿!”
“兄长……兄长岂会是这等不明就里之人?定是你做了什么让兄长误会之事……”说到此处容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蹙着眉问道:“这里是你的寝殿?”
见男子点头,容玉瞬间便如同炸了毛似的:“怪不得兄长要拆了你的殿,你身为诸侯王,又是外男,岂能将小女安置在此处?如此坏小女的闺誉,你居心何在?”说着也不等男子辩驳,一把便掀了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也顾不得穿鞋,光着小脚便要往外走,仿佛这床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刘庸蹙了眉看着眼前女子一番行云流水的利落动作,又看着她光着那白嫩嫩的小脚,眉头越发紧了,当下也收起了捉弄的心思,心随身动,转眼间便如一阵旋风般刮到了容玉身前,在容玉刚要绕过屏风的一瞬一个拦腰将她给抱了起来。
容玉大惊,手脚并用、毫无章法地胡踢乱捶:“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哥哥!”
刘庸眉头微蹙,哥哥?这是她对容云鹤的称呼?其实怪不得南清王多想,而是大汉朝就没有哥哥这个称呼。不过作为一个古人,他自然难以想象这是千百年后人们对兄长的称呼。而容玉在自家兄长们跟前,自小就是哥哥前哥哥后的叫着,兄长们虽然刚开始也不知道这个妹妹怎会冒出如此奇怪的称呼,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只是这关起门来的称呼今天竟一时失言在个外人跟前喊了出来!不过既然喊了出来,容玉也没觉得不妥,管天管地难道你还能管得着我怎么称呼自家兄长?话虽如此说,不过容玉还是被自己这一时的冲动小小的惊了一下,抿着嘴唇,半晌不说话。
刘庸虽心下疑惑,倒也未曾深究,放在容玉腰间的手不仅没松半分,倒是越发紧了:“你这般模样,若是从本王的寝殿出去岂不更加坐实了他人心中所想!”
容玉这下反应过来,丝毫不听这老男人花言巧语,只是一个劲儿地挣扎乱踢,却奈何男子的手臂仍然像铁钳一般箍在自己的腰间。容玉何曾被人如此对待过,顿时便气急了嚷道:“想不到堂堂南清王竟是这般喜欢强迫女子之人,容玉这模样虽是好看,却是个未长开的稚女,南清王倒是真下的去手?”容玉嚷嚷的声音极大,连外面廊檐下候着宫娥、侍卫都不禁嘴角一抽,里面那位容家女公子也太……哪有女子这般不羞不躁地说自个儿好看的?还有王主,这又是闹哪般?莫非这么多年不曾有女子近身竟是因为自家王主喜欢容家女公子这样的半大女娃娃?一想到自家王主那雅如谪仙、风光霁月的男子搂着容家女公子这般粉嫩嫩的小女娃,一众侍卫、宫娥不禁心中一阵恶寒,纷纷低下了头……
这厢殿内,眼见着一脸从容、丝毫不为所动的刘庸,容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接着道:“曾听闻临湘之地,美人如云,南清王却是洁身自好。依我看,倒是南清王骗了世人的眼,什么洁身自好都是假的,原来南清王喜欢稚女……”
“啪!”“啪!”“啪!”容玉的话被突然想起的三声脆响给生生地憋了回去,紧接着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才听得“哇!”的一声女子惊天动地的哭声传来,眼见着容玉正捂着屁股半躺在锦绣大床上,眸子里盛着满盈盈似落非落的泪,就这么带着狠劲儿地盯着刘庸。到底是玉般玲珑、花般娇嫩的人儿,刘庸被她这么个愤恨中带着委屈,委屈里拧着倔强的小眼神儿看得浑身一颤,心里立时便软得一塌糊涂,倾身坐到了容玉身边,叹了口气:“明明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儿,说起气话来真恨不得把人往死里逼!本王不过是怕你出去招了风寒,落下了病根儿。既然你那哥哥都来过了此处,难道还会放任了你的闺誉不管么?你身子受了寒,需要将养,本王这瑾瑜殿内唯本王这寝殿一处是四面加温的暖房,故而才将你安置在此!”英明神武的南清王此时尚未注意,他已经从善如流地用起了容玉那个“哥哥”的称呼。
没想到他会这般耐心解释,容玉倒是听明白了,他虽未点破,但是容玉自己却是清楚的,自己跳进寒潭泡了好几个时辰,能活下来一条命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身子落下寒症也是意料之中。寻常屋子,便是暖室,最多也就三面取暖,而这南清王的寝殿竟是四面升温?他倒也好心,将他这寝殿让给了自己。
“你也不必这般瞧着本王,方才本王打你,也是因了你的话着实难听,让本王恼了!你急着出去,不是怕于自己闺誉有损,而是担心被本王算计了去,故而想尽快脱身。想来你这样的女子,代郡草原被掳也未曾听闻你有何伤心的举动来,又怎会因了在本王的殿内将养便怕被毁了闺誉?即便如此,本王也是为你考虑了一二的,你身子受了风寒,本王因了常年疾病缠身学了些医药理,算得半个医者。故而本王留在殿中亲自看顾你也是情理之中,坏不了你的名声!再说你那狐狸似的兄长早便去宫里请了旨,要本王为你瞧病,如今本王这般也是奉旨医你!”
奉旨瞧病?容玉眼角一抽,亏哥哥想得出来,竟将堂堂南清王当做了侍医使唤,又是求了皇帝的圣旨,如此这般,还有谁敢说容玉半句闲话?容玉本是在想着哥哥的这一番举动,可转念一想,自己与这南清王何时这般熟悉了?他言语行为丝毫没有半分顾忌,倒是比哥哥们还熟稔,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敢打自己的屁股?好歹自己也是贵重千金,往远了说,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打自己的屁股,一想到此处,容玉整个人立时便不好了。
然不待她发作,那南清王仿若是长了透视眼一般能将自个儿的心境瞧了个七七八八,只听他说:“如今你便安心在这瑾瑜殿中养伤,一切有本王在!”
“我要回家!我要见哥哥!”
“你若执意如此,本王也不便强留!”男子低沉中带着一丝清润的声音顿了一顿,方又继续说:“只是,一旦出了这瑾瑜殿,小丫头你可想好了如何跟皇帝交代这莫山之事?”
容玉一怔,随即眯了眼,看向刘庸的目光也带了很强的戒备。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随口一说?自己与刘瑶赌气驰马进了莫山,好巧不巧又落下了千寻崖,好巧不巧容云鹤又出动了容家那么多暗中势力前来寻人。本来这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可为何眼前之人笑意盈盈的样子好似知道了什么别样的东西,他到底是谁?真的是那个少年封王却缠绵病榻多年,八年未曾入京却是一朝入京尊华无双的临湘庸王?突然之间,容玉对蝴蝶面具下的那张脸充满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