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比试,仿若是满树绿叶就为着衬出场中的三朵娇花。卫长公主刘瑶和修成遗姬两人皆是一身红衣,之前刘瑶外披着紫檀色大氅,金线密密仄仄地织绣着孔雀羽、尊华显贵,而修成遗姬的大氅是与长袍同色的大红色,金绣芍药,富贵张扬。如今二人因比箭之故脱去了大氅,里面着的竟都是大红曲裾长袍,唯一不同的便是袍上的暗纹花样。外界传言本就不和的两位贵女,如今饶有意思的撞衫倒是吸引了一众眼球。
刘瑶自上场起便端着一副公主的架势,心中对修成遗姬再是不满也不会表现在明面上,不过偶尔掠过遗姬的眸子里不自觉便带了三分犀利。修成遗姬自是不会在意刘瑶的想法,在她的心中,刘瑶不过是个歌姬肚子里爬出来的种,侥幸沾了皇帝舅舅这个父亲的高贵,也不比自己的出身高多少,却偏生一副全天下都得仰视着她的嘴脸,比她那做了皇后也改不了歌姬出身的母亲卫子夫好不了多少。
尽管修成君耳提面命,要她避讳着刘瑶和皇后,遗姬却是不以为意,历来张狂的个性虽是让她明里教训了刘瑶不少,可是却也在暗里中了许多刘瑶下的绊子。京城人人都说修成遗姬跋扈,竟连卫长公主也敢欺负,却不知卫长公主在京城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让遗姬吃尽了苦头。而此时的修成遗姬尚不知道,自己与刘瑶的这场看似女儿家的打打闹闹中,最终有一天竟会滋生成刘瑶心中的一根毒刺,非除去不可活。直到后来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差点葬送了整个修成君府她才幡然醒悟,自己从来就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在刘家的天下,她修成遗姬终究是随母亲姓金的孽种,是伟大的汉武大帝辉煌一生中不可抹去的一粒污渍,汉家的天下之所以容得下修成君府,只是因为这粒污渍已经深入皇帝的生命,弃之不能。
而此时与二位红衣似火的女子站在一处的容家玉儿,一身香妃色缠枝菊莲纹暗花芙蓉锦曲裾长裙,上有古老而繁复的菊莲暗纹,广袖款款,赤金镶红宝石腰带更衬得纤腰婀娜,不盈一握。凌虚髻、白玉簪、莲花钿、宝石珞,美得华丽而张扬,富贵且大气,只是随意往那里一站,便胜却人间无数。
就在众人心中暗暗比较场中三位女子之时,便听得修成遗姬对刘瑶冷嘲的声音响起:“卫长公主这身娇体贵的,若是不小心输了,我可不想再背什么‘欺负公主’的骂名!”说着不等刘瑶说话便手一横指向容玉,气势十足道:“此番对决,我只与你比试!”
容玉双凤眼里清波流转,片刻才将目光在刘瑶身上一顿,咯咯娇笑两声,话却是对遗姬说的:“既如此,你便自己料理好了再与我来比!”言下之意,本姑娘可不负责帮着你得罪卫长公主,虽然说出这话已然得罪了刘瑶。
眼见着二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分毫不将自己这尊贵的公主身份放在眼里,刘瑶心头不觉气血上涌,面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仍然要端足了长公主的架势,好一会儿才面色雍容、声音平和地说:“吾左右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先前仗着修成少君相让赢了比试,现下也是乏了,哪有两位妹妹这般精力旺盛?你们愿意这般比试,吾也刚好得了清闲,便不与二位妹妹凑热闹了!不过虽是比试,到底还是玩乐,二位妹妹切莫争强斗狠、生了嫌隙才好!”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极有意思,既给大家留下了雍容大度、皇家闺仪的印象,又指出修成遗姬和容玉二人不过是小女子之间争强斗狠、上不得台面。
细一推敲,谁能听不出刘瑶话中之意。遗姬正要发作,却听得容玉咯咯的娇笑之声传来,于是压下心中不快,沉声问道:“容家玉儿,你为何发笑?”
容玉微微偏了脑袋,一脸天真无邪地望向刘瑶,眨巴了两下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问道:“卫长公主不是说了吗?适才得了修成少君相让赢了比试,此刻休息也是情理之中。我与遗姬姑娘本都是争强斗狠之人,不把对方打个落花流水自也是不能罢休的,自然也就不会如修成少君那般让着长公主了!长公主若是要留下比试,我还倒是真真儿犯了难,总之我是不会相让的,遗姬姑娘,你可愿相让?”适才刘瑶故意说得修成少君相让其实是谦虚之言,却不想容玉把这句话当了真,偏生她还一副童真未泯、童言无忌的模样,刘瑶就算心中不满倒是也不好发作了。刚刚迈出的脚步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之间倒是尴尬无比。
这下轮到修成遗姬乐了,哈哈大笑道:“既然你都不让,我又怎会让?比试场上,各凭本事,当年霍小爷被陛下扔进虎贲营里,也没见谁让过他。大汉朝的男儿是英雄、女子自然也得是巾帼,容家玉儿,你说是与不是?”
容玉倒是不着急回答,仍旧偏着小脑袋,状似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几分天真点点头,说出来的话却险些让遗姬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想不到你人虽跋扈,道理倒还是懂一点的!既然如此,一会儿你我二人自当倾尽全力!”
场间众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这三个女子一台戏,有人唱戏,自然也有人乐得看戏。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只见姬蕴嘴角若有似无地一抽,看地一旁的姬南拿着酒壶的手硬是一顿,竟洒出了几点酒在姬蕴的衣袖上。正当姬南以为主人要发怒之时,却见姬蕴仿若未觉地勾起了唇角,优雅地执起了桌上的一盏酒樽,在手中把玩一阵才缓缓送入口中。而在整个过程中,这位年轻的南越左相一直是面色温润,嘴角含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只映着场上那个美如精灵般的容家玉儿……
而对面桌前的霍去病的声音适时传来,打断了姬蕴的凝视:“九儿妹妹只管比去,你既能胜得小爷,一个修成遗姬自不是你的对手!”
霍去病的话只引来了容玉漫不经心地一瞥,却是招来了曹襄的一记冷眼,但是霍小爷是谁,别说一记冷眼,就算是漫天的冷刀子也是如入无人之境。
此刻倒是主位之上的平阳长公主开了口,话是对刘瑶说的:“瑶儿,快到姑姑身边来,姑姑且有几句私话要问你,你就不要与他们小女儿家家的一般闹腾了!”平阳长公主的话适时地为刘瑶解了围。刘瑶向自己这位亲姑姑投去了感激的眼神,也顺势朝主位一福,大大方方地向平阳长公主走了过去,临走之前,还不忘冷冷得扫了一眼遗姬和容玉。
比试场上,只剩下了容玉和遗姬二人,而之前被曹襄和姬蕴射坏的大侯早已被人撤了去,换上了新的。
遗姬突然诡异一笑,冲着正在查看箭矢的容玉道:“喂!容家玉儿,这样比试多没意思!不如你我二人也如平阳侯和姬相那般,四箭齐发,一把定输赢,你可敢?”
容玉嘴角清勾,清亮的声音如山泉淙淙:“这有何惧?”
遗姬却是不紧不慢地再补了一句:“可是我说的是要蒙上双眼,四箭齐发,你也能应我?”
遗姬话音未落,场中便是一阵抽气之声,四箭齐发已是非常之事,毕竟像曹襄和姬蕴那样的男子如此比试倒不为过,可是眼前修成遗姬和容玉却是两个闺中少女,哪有如此的臂力和准头。若再蒙上双眼,那要求可就不止是臂力和准头,还有优于常人的判断力和耳力。
容玉含笑的目光落在遗姬那闪烁着算计的眸子里,四目相触,刀光剑影于无形。
而场中几人却是神色莫辨,修成遗姬师出上林苑陈柝将军,而陈柝将军的盲射却是上林苑一绝,遗姬既然敢如此挑战容玉,可见是得了陈柝将军的衣钵。
唯有平阳侯曹襄却是不以为意地勾起了唇角,上林苑的陈柝虽然厉害,但是天下盲射又有谁敌得过南楚王刘注?恐怕连修成遗姬也想不到她面前这位看似温和无害的小丫头正是南楚王刘注的唯一弟子。
面对遗姬的挑衅,容玉头一扬,脆生生地接口道:“自然应你!”这下倒是轮到遗姬讶然了,落在容玉身上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和狐疑。
鼓声再起,大侯稳立,两位少女迎风而立,有侍女手捧红绸上前来分别为二人蒙上双眼。司射示意现场安静,一时之间,满场只听见秋风拂过树枝的声音和衣衫乍起的猎猎之声。两位少女同时搭弓上箭,侧耳倾听,计算着风速和距离……突然一阵急促的鼓点声乍起,和着鼓点的节奏,两人不约而同瞄准靶心,忽听“嗖嗖”之声此起彼伏,鼓点落下,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前,“乓乓”之声有序传来,箭入靶心,整个熊皮大侯也震了几震,四周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容玉和遗姬同时一把掀开双眼蒙着的红绸,入目之处,大侯靶心的位置八支箭矢均已没入靶心……鲜红的靶心,雪白的箭羽,两个神采奕奕的少女,一时之间竟惊艳了众人的眼。许多年后,当人们忆起这场千菊盛宴的时候,或许忘了细节,却不约而同地记住了这两位迎着秋风英姿飒爽的女子!
就在四周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啪!”一声脆响,一支箭羽落地的声音像是一朵冲破尘埃的俗世之花刹那绽放,惊醒了众人。接着便听见司射的亘古不变的呆板声音:“遗姬女公子的一箭落地!”
众人哗然,此番比试,胜负立现。
遗姬不可思议地目光落在容玉清浅的笑靥上,半晌回不神来,容家玉儿……赢了?
霍去病率先奔向容玉,临到容玉身侧利落地止住了脚步,一副唯容玉马首是瞻的模样傲然看向遗姬:“遗姬姑娘可不要赖账才好!”说着冲容玉眨眨眼:“小爷就知道九儿妹妹一定会赢!”
容玉一撇嘴道:“难不成你倒真成了半仙?”
霍去病丝毫不在意容玉话里的讥讽,笑得那叫一个谄媚:“小爷看上的女子自然非池中之物!”
容玉也懒得理他,只是目光清澈地看着遗姬,似是在等她说话。
遗姬一咬牙,愤愤问道:“难不成你还真要我的一只手?”
虽是询问,但是对上容玉笑得无害但却高深莫测的笑意,遗姬竟有几分惶然。正要向兄长求救,却听见容玉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遗姬姑娘只是说说而已?”
容玉话音未落,霍去病及时补了一句:“愿赌服输的道理修成君府没有听过么?”霍去病话里只说修成君府,却不说修成遗姬。
修成子仲眸子里的颜色变了几变,却终是没有说话,倒是平阳长公主开口道:“都是女儿家找乐子的玩闹,何故就当了真?容家玉儿,你此番赢了,也就莫要为难遗姬了,否则恐怕明日便有容家女公子跋扈之言传出去,岂不是坏了自个儿的闺誉?”
不等容玉回话,霍去病便抢着道:“跋扈就跋扈,小爷就喜欢她跋扈!女儿家那些个假模假式的闺誉无非是为了日后找个好婆家。她这般性子,看来也没有哪个婆家敢娶,小爷也就放心了!就算她翻了天,小爷也不在乎,反正今生小爷便只要她一个了!她哪般都是小爷的心头好!”霍小爷就有本事怎么绕都能绕到容玉是她女人这件事上,真真儿让平阳长公主头疼。
“霍小爷错爱,容玉自不敢受!婚姻大事,还请霍小爷莫要再戏弄容玉了!”容玉对上霍去病几分玩闹几分认真的眸子,面色微愠地回了一句。
霍小爷这下可不依了,嘴一嘟便道:“怎就是戏弄你了?你若不信,明日我便去求了皇帝姨父的圣旨!你只要嫁了小爷,要吃什么要玩什么小爷都能给你办到,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小爷也定要找了梯子替你摘下来,如此你还不愿意吗?”
“又是魔障了!”卫长公主刘瑶一听霍去病之言便忍不住斥道:“婚姻大事,在你眼里就是吃喝玩乐吗?你不正经也要带了人家女儿胡闹?”
“小爷几时不正经了?”霍去病一副理论到底的架势:“难道成了亲的人都不吃不喝了?圣人都说了,民以食为天。九儿妹妹若嫁我,自然是要吃得顺心!她又是个爱玩的性子,自然也要玩得顺心才是!”
曹襄终是听不下去了,冷哼一声:“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说什么婚嫁?”
乍闻曹襄的话,刘瑶心头一跳,平阳侯曹襄素来少年持重,何时说过如此混账的流气之言。
霍去病却是邪邪一笑:“你怎知我没长齐?”
“混账!”平阳长公主见这二人越说越离谱,及时出口喝道:“这些市井荤话也是你等有身份之人说得出来的!吾看你们是越发欠教养了,莫不是希望吾奏明了陛下将你二人再送到虎贲营去?”
一听平阳长公主此言,曹襄和霍去病二人齐齐住了口,二人皆是入过虎贲营的,自是知道里面的严苛,尤其是那虎贲校尉王明阳的厉害,虽是不惧,却也不喜。
现场众人也都屏气凝神,谁都知道,那虎贲营可不是寻常人待得了的。贵族子弟多是犯了事会被皇帝扔进虎贲营,不乏有人挨不过里面严苛训练的,丢了性命的大有人在。当年霍小爷和曹襄都曾被扔进虎贲营历练过,自是知道其间的残酷。
就在众人揣测间,忽听姬蕴慵懒中带着一丝性感的声音传来:“不是说到愿赌服输么?”
众人这才想起正题来。修成遗姬一双像是淬了毒的双眼狠狠地盯着姬蕴那张风华无双的俊脸。
“遗姬姑娘已经输了比试,容家女公子莫不如就此作罢?”说话的是久未开口的崔衍。
容玉淡淡一笑:“崔小公子这是何意?莫不是说容玉咄咄逼人?”
“你认得我?”崔衍显然是抓不住容玉话里的重点,但他那掩饰不住的惊喜立时招来一众公子哥的鄙夷,也让容玉面上不禁一愣。
崔衍颇为尴尬的咳了两声,才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得饶人处且饶人!”
容玉像是回味般地缓缓念着那句“得饶人处且饶人”,突然笑靥如花地望向遗姬,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认真:“若是我输了,遗姬姑娘可会饶了无忧?”
遗姬毫不示弱的话像是赌气般脱口而出:“自是不会!”说完便招来修成子仲一记恨铁不成钢的冷眼。
容玉也不再说话了,只是浅笑看着遗姬,似乎在等着她履行承诺。就在众人以为遗姬会再想对策赖账之时,突然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便听见“咔擦!咔擦!”两声利落的骨裂之声响起,接着又听见遗姬的一声惨叫“啊!”待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遗姬已经半跪在地上,左手则是紧紧地握着已经耷拉着的右手,眉心紧蹙,头上虚汗连连,似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修成子仲则是一脸平淡地站在她身边,扫了众人一眼,才唤自己的奴儿过来扶走了一脸愤然的遗姬。临走之前,遗姬狠狠地对容玉甩了一句:“今日之辱,我修成遗姬总有一日会亲自找你讨还!”
容玉仍旧浅笑以对,只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蠕动了嘴唇。正在浅酌的姬蕴再次勾起了嘴角,如果没有看错,刚才那小丫头说的是“随时奉陪!”,呵!还真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丫头!
“子仲兄大义灭亲,小爷佩服!”霍去病神色莫名地看向修成子仲。
修成子仲状似无意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袍,缓缓道:“愿赌服输,她若做不到,作为兄长的自会帮她做到!”
众人只觉一阵冷风刮过。容玉看向修成子仲的眸子也不禁狭了狭。霍去病却是悄悄附耳过来用只有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修成子仲是个不好惹的,不过你也不用怕他,小爷自会为你撑腰!”
容玉白了霍去病一眼,冷冷道:“我几时说过怕他了?”
霍去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眼底却是笑意满满。看得席间的夏侯明霜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