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鼓演奏《诗经·召南》中的《驺虞》气势十足,司射在堂下宣布:“不鼓不释!”意思是不按鼓的节奏射箭的,不得计数!三番射与二番射的程序相同,先由三耦比射,然后主宾耦比射。凡是应着鼓的节拍而射中靶心者,有司就抽出一支筭筹扔到地上,最后将比赛的结果禀告众宾客:胜方赢若干筹,或者是双方射平。
有侍者举着托盘来到各耦选手身边,托盘中放置着射箭所需的物什,有钩弓弦用的扳指,套在右手臂上的护臂,还有每人四支箭矢。
上耦的霍去病和容玉相互拱手行礼后上堂,报靶者迅速离开靶位。两人分别将扳指戴在右手拇指上,再将护臂套在右手臂上。
霍去病不经意间瞥见容玉右手上缠着的墨绿丝带和雪狐毛球,眸光一闪,笑道:“刚才竟未注意九儿妹妹手上的饰物竟如此别致!”
容玉正在试弓的手一顿,随即嗤笑道:“倒不知霍小爷竟也关心起这些女儿家的物件儿来!”
“只要是与九儿妹妹有关的,小爷我都关心!不过看妹妹手上这个结打得倒是有趣!”
“哦?一个寻常的结而已!”容玉颇为不以为意。
“旁的也一时想不起来,只是觉得有几分眼熟!”
几番接触下来,容玉对这位小爷的脾性也是有了几分了解,虽然表面上是个纨绔性子,实际怕也是个不好对付之人,如此想来,容玉自是不愿与他多话,随意敷衍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霍小爷与其关心我手上的丝带结,倒不如想想接下来要如何赢我!”
“小爷自当全力以赴!”霍去病也不过多纠缠于她手上的结,于是道:“南楚王的箭术独步天下,听闻楚地百姓纷纷效法之,皆以射箭为乐。九儿妹妹久居楚地,想必也是个中翘楚,今日小爷便来领教一番!”
又是一个在她面前提到楚王刘注的人!容玉不禁微狭了眸子,自己在楚地四年深居简出,知道自己与楚王真正关系的人不过数人而已。此番回京,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提及,一时之间竟让容玉心中疑团更甚,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双大手在翻云覆雨,左右着这盘命运之棋局。而眼下霍去病虽然提到楚王,却只说楚地百姓效法之,明明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听在容玉耳中却是处处试探,仿佛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箭术是师出楚王。偏生这人话里话外让人抓不住把柄,连发怒都让人找不到由头。
思忖间,容玉也不多言,只回了一句:“那么场上见真章!”说着左手执弓,右手的指间夹一支箭,另外三支插在腰带中,双目注视着靶的中部,然后俯身查看双足,调整步伐,最后搭箭开弓,直指靶心。只这一番纯熟利落的准备动作便让众人惊艳,不敢再起轻视之心。这分明是行家功夫,哪里还需要霍小爷相让,若真比下来,胜负犹未可知。眼前的女子尚显稚嫩,却已是风华难挡,本以为是有些脾性的闺中娇儿,却不曾想也有这般凛然飒爽的英姿,便是这起势的动作就堪堪儿甩出京城那些花架子千里万里。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於嗟乎驺虞!”有歌者和乐吟唱,《驺虞》本是赞美猎人射击本领的诗歌,此时听来更有人心振奋之感。
和着鼓点,只听“嗖!”的一声,箭已离弦,紧接着“乓!”带着白色羽毛的箭矢不偏不倚,已射穿箭靶,直入正中靶心……现场不禁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容玉面容沉静,不卑不亢地再从腰间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等待着霍去病的第一箭。
霍小爷自小跟随其舅卫青长在军中,箭术自也非比一般,尽管如此,刚才见到容玉的第一箭,也是狠狠地被惊艳了一把,看向她的目光中自也带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之情。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於嗟乎驺虞!”《驺虞》的唱词再次传来,霍小爷已经屏气凝神,瞄准了靶心。寻常时候,谁见过霍小爷这般谨慎认真之时?可见他是真的将容玉当做了对手,因着心中爱慕,故而全力以赴,只有这样才是对她做到了真正的尊重。果然,“啪!”的一声响起之时,霍小爷的第一支箭已经以迅雷之势劈开了容玉之前钉在靶心的那支箭,瞬间,容玉的那支剑一劈为二、双双落地,而霍小爷的这支箭却是后来居上,稳稳地钉在了靶心容玉之前那支箭所在的位置,力透箭靶,一时之间,全场皆寂。
容玉清冷的嘴角泛起一丝惺惺相惜的笑意,虽不明显,却还是落入了现场几人的眼中。刘夜双唇一抿,想不到她竟丝毫不生气自己的箭被打落,如此气度的女子又有几人能比。曹襄面露不虞,霍去病这个臭小子竟敢打落她的箭!修成子仲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流转,甚是惑人。姬蕴墨色的凤眸一狭,面上的笑意不觉更深了一分。卫长公主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讶然来,却只是一闪而过。
“哈哈哈!”修成遗姬则是大笑道:“霍小爷还真是不够怜香惜玉!也不怕惹了美人恼恨!”那张狂的笑意中尽是幸灾乐祸。
霍去病连眼角也未施舍给她一个,只是转头冲着容玉咧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九儿妹妹可会恼我?”
容玉难得心平气和地回了他一句:“自是不会!”似是想不到容玉会这般回答,倒让一向脸皮比城墙还厚的霍小爷面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
“哼!”遗姬冷笑一声,本想奚落几句,但是目光在触及到霍小爷那双看似无害实则锋芒难敌的眸子时,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要说这天子脚下,长安城中,修成君府的遗姬姑娘怕过谁的话,自然是非霍家小爷不作第二人想!
这边场上的比试暗潮汹涌,如火如荼。而上位的平阳长公主和祁王妃也是聊得火热。
“想不到这容家玉儿竟还有这等本事?”平阳长公主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场中那风华无双的人儿身上,不禁一番感慨:“到底是南宫世家和皇商容家教养出来的人,自是非寻常千金闺秀可比!倒是有几分她母亲当年的风姿!想当年,天下间曾有多少青年才俊为之倾倒,容毓秀到最后还是步了他阿姊的后尘,嫁入了南宫世家。本以为是‘白头一双人’的佳话,却不想南宫齐婴到底还是让外面的女人进了门!”
听着平阳长公主的一番话,祁王妃心中一凛,多少年了,自那个颜倾天下的女子入了南宫家的门,平阳长公主就再未曾提到过她。当年的那场双姝夺郎的争锋是何等的激烈!“天下双姝分南北,艳惊天下才绝绝,平阳倾城真国色,毓秀江南无百花!”说的便是平阳长公主和南楚容家的二姑娘、容玉的母亲容毓秀。当年这二人因为彼此欣赏成为闺中密友,偏生都看上了南楚安王刘道、即楚王刘注之父,也就有了后来的为爱之争、双姝反目。
那场轰轰烈烈的夺爱之争最终止于汉景帝的一场赐婚,平阳公主嫁给了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当今汉武帝的亲叔叔梁孝王为了容家毓秀冲冠一怒斩杀十二城太守被景帝囚禁数月之后,容家二女公子便淡出了世人的视线。而时隔五年之后,因为容家大女公子、容钟灵在南宫府的一场变故中为救自己的夫君中箭身亡,容家二女公子容毓秀便以继妻的身份嫁入了南宫世家。至此,当年的双姝各自嫁作他人妇,平阳长公主与容毓秀也从此彻底断了来往。至于当年之事的真真假假、个中曲折,以及为何楚安王到最后一个美人也未选便不得而知了。此事也算的贵族圈里的一桩秘辛,相关之人能死的也都死了,不能死的也是三缄其口。而祁王妃便是这少数知情人中的一位。
如今见平阳长公主主动提及容毓秀,心中不禁又是一番猜测,面上却是附和着一笑,道:“白头一双人岂是那般容易?南宫将军又是那样显赫的身份,后院之中怎可只一位夫人?到底是容毓秀奢望了!”
平阳长公主闻言微蹙了眉头:“当初也曾与她相约,若是此生寻不到那白头一心人,宁可终生不嫁,却不曾想本宫与她都是所嫁非人!本宫又何尝不是奢望?”平阳长公主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容毓秀,当年两人闺中情谊甚笃,嫁娶之事这类女儿家的心思自然也会相互袒露。
祁王妃见平阳长公主面露愁容,自是知道当年那番闺中情意在平阳心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虽然自己也与平阳交好,却始终是不敌她与容毓秀惺惺相惜又志同道合的情谊。又想到如今平阳与其夫君汝阴侯夏侯颇之间的种种,心下感慨一番,随即岔开了话题:“人生之事,总有得失!长公主如今过得长乐自在,平阳侯也是人中龙凤,将来的日子定是万事顺遂!”
平阳长公主看向不远处的曹襄,与姬蕴那样风华气度的人物站在一处也丝毫不减其势头,心下多了一丝安慰,却又在顺着自家儿子的目光望去、看到容玉沉静漠然的样子之时,眉心一蹙,恐怕之前皇后的那番提议是要横生枝节了!
平阳沉思间,突然听到男宾席这边传来了崔衍的叫好声,原来是霍去病与容玉的最后一箭,两人竟然抛了规则,同时发力,同时射出了自己的最后一支箭。在全场鸦雀无声中,只见一支箭矢直接被另一支箭矢透过靶心顶了出去,“啪!”一声脆响落在了靶子后面,而后来那支箭则是耀武扬威地钉在了箭靶的正中红心,箭尾的白色羽毛因为发力过猛的原因还猛颤了十数下,带出一圈张扬的弧晕,看得现场的人们瞠目结舌。而就在此时,传来了司射有些为难的声音:“留在靶心的箭矢为容家女公子所射!”
全场又是一阵哗然,上林苑六艺比试中从未败过阵的无敌小将霍小爷竟然被容家女公子打落了箭矢,若非亲眼所见,万万是让人信不得的。
“哎!”霍去病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本想要赢了九儿妹妹,怎奈技不如人,倒让九儿妹妹给拾掇了!如此这般小爷我也是没脸再比下去了!罢了罢了!”说着便要离开比试场。
“慢着!”修成遗姬赶在司射开口之前叫住了霍小爷,冷哼道:“霍小爷岂可轻易认输?如今你二人四箭下来皆是平局,她打落了你一支箭,你不也打落了她一支箭?按照规则,应该再加赛一箭,她未必就能再赢你!“
霍去病缓缓转过头来,大笑两声:“此言差矣!小爷打落的九儿妹妹那一箭是落在了箭靶之前,而九儿妹妹打落小爷我的那一箭则是落在了箭靶之后,按照力道,九儿妹妹已远胜于我,还有何可比?遗姬姑娘这番撺掇小爷再比,莫不是嫌小爷丢脸不够,非得看小爷再输一场不成?“
“我怎么就是嫌你丢脸不够了?“遗姬气道:”好心当做了驴肝肺!你自己要认输,我何故来抱不平?反正今日过后,京城传出你霍小爷比箭输给了容家玉儿一介女子,你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我又何必在意?“
本以为遗姬一顿激将,霍小爷会不服气,却不曾想他却是笑得风光霁月:“那敢情好!从今以后,京城之中霍去病的名字便与容玉的名字连在了一起!反正小爷将来也是要讨她做媳妇的,输给自己的媳妇,小爷甘愿!“
霍去病的话音未落便遭来了容玉一记眼刀,不过霍小爷的脸皮自是不在意的,在一众错愕的眼神中,冲着容玉狗腿似的笑笑:“九儿妹妹息怒,莫要因为我的话乱了心神,待会儿还要把修成遗姬这个泼妇打个落花流水呢!“说完不等容玉反应,便以最快的速度坐到了宴席之中。修成遗姬气得浑身颤抖,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一段小插曲之后,比试继续进行中。卫长公主刘瑶在万众瞩目中竟也赢了修成子仲!平阳长公主嘴角轻弯,一丝了然的笑意转瞬即逝,修成君府的这位少君可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刘瑶虽不弱,但若想要真真儿赢了他怕也是不能的。如今这局面倒是越来越热闹了,皇后不想让女儿入修成君府,这才赶在皇太后旨意前将刘瑶和曹襄的婚事提了出来。卫子夫好手段,若是刘瑶与任何其他一家有婚盟之意,太后都可阻之,偏生是平阳长公主的儿子,太后却不便出面了。修成君是皇太后的亲生女儿,可是平阳长公主又何尝不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就算太后对修成君年幼被弃心有愧疚,却是难敌自小养在身边、百般宠爱的正牌公主。
明知未央宫里有意将刘瑶许给曹襄,修成子仲却还是削尖了脑袋往里凑,这场戏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而另外一组则更有意思,祁王世子刘夜虽是个闲散王爷,自小在骑射之上却也是花了心思的,与修成遗姬两人的箭术也算得旗鼓相当。最后却还是以一箭之差输给了自己这位未来的世子夫人,引得一众公子哥连连起哄,道是世子让了世子夫人,却只有刘夜自己知道这一箭是怎么输的。
主宾耦的姬蕴狭长的眸子状似无意地扫过一脸愤怒的刘夜,刚才修成遗姬在刘夜射出最后一箭之前那不着痕迹地一推,别人因为角度的原因看不真切,自己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来修成遗姬今日若不与容玉对决上,是万不能甘心的!
转眼间,便轮到了姬蕴与曹襄。正待曹襄准备执弓时,却听见姬蕴浅笑道:“平阳侯可愿与本相四箭齐发,一把定输赢?“
曹襄手下一顿,转过头迎上姬蕴深不见底的墨黑眸子,对峙片刻间,两人的眼底均是暗潮涌动,曹襄虽然稳重,却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自是敌不过姬蕴眸光一触间的万钧雷霆之势。半晌才听见曹襄略微沉吟的声音响起:“自是奉陪!“
和着鼓声和吟唱,曹襄和姬蕴二人拉弓搭上箭,瞄准靶心。一人黑袍缓带,尊华无双,一人身姿如竹,沉稳贵气。二人相视一眼,同时转头,一拉一放之间,八支箭矢同时向靶子直飞而去,连续起伏的箭入靶心的声音震疼了众人的耳朵,紧接着“哐当!“一声闷响,巨大的熊皮大侯(即箭靶)在力拔山兮的巨大冲力之下轰然倒地,惊吓了一众闺秀。
在众人的惊愕眼神中,李陵的声音最先响起:“这……到底算谁赢?“
愣在当场的司射这才揣着忐忑不安的一颗心小步跑向倒地的大侯,待一干侍卫将大侯扶起,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只见大侯正中靶心的位置被整个削去了,只余一个冷风穿射而过的大洞,而之前曹襄和姬蕴射出的那八支箭正静静地躺在地上,早已分不清是谁的箭射落了靶心。司射不禁蹙起了眉头,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裁定,只得朝平阳长公主禀道:“回禀长公主,靶心已落,八支箭矢均落地,难分胜负!“
“难分胜负?“平阳长公主轻轻回味着这四个字,半晌才露处一个豁然开朗的微笑:”好一个难分胜负!既如此,就算平局吧!“说着眼光看向姬蕴,笑问道:”姬相可有异议?“
姬蕴抿唇一笑答:“自无异议!平阳侯少年英雄,乃长公主之福,陛下之福,大汉之福!有此等英雄儿郎,何愁匈奴不灭、边疆不稳?“
曹襄冷睨了一眼姬蕴,哼,说场面话,谁不会?于是也笑道:“本以为姬相乃治世之能臣,不曾想还是定国安邦之良将!也难怪皇帝舅父这般倚重姬相,襄自当以姬相为样,有望一日也如姬相这般,报效朝廷!“
姬蕴仍是笑意浅浅,看不出其真意。
平阳长公主见状随即道:“现下就剩三个丫头了,依本宫之见,你二人就莫要再去凑热闹了,你们那般蛮力,女子哪堪敌?未免落得倚强凌弱的话柄,你们就入座吧,让那三个丫头自去折腾!“
姬蕴唇角微扬,颔首表示同意,随即缓步朝座位走去。曹襄见状自不能独留,心中甚是懊恼,自己一番苦心筹谋,本就是为了最后的比试场上好好教训一番修成遗姬,却不曾想被姬蕴破坏了。适才比试之时,只是为了能赢姬蕴故而全力以赴,却不曾想,那个狡猾的姬相竟然用了内力,如此一来,两股力量之下,那箭靶子还能不倒?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朝主位上的母亲拱手道:“诺!“然后抬步走向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