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姬说话之时,容玉的眼神却是片刻不离主位之人,平阳长公主眼中杀机立现,正欲开口,容玉突然起身朝主位行了一礼道:“长公主请息怒!无忧是个粗人,自小长于西北蛮荒之地,无有教化,十年前被陛下赐与兄长,便只认兄长为主!今日受兄长之命护容玉安全,才会无意伤了遗姬姑娘,还请长公主息怒!”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容玉话音刚落,便听见身旁的霍去病一拍脑袋,似听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极热络地凑近容玉半分,兴致颇高道:“听闻容大公子身边有个了不得的护卫,见了陛下也不卸剑,可是这个无忧?”
容玉看定霍去病一瞬,莞尔一笑:“霍小爷说的正是无忧!他粗鲁惯了,却是陛下天威浩荡、礼贤下士,不与他计较,越发惯得他无法无天了!长公主若今日惩治了他,倒也杀杀他的气焰,改日里见了陛下,看他还敢这般目中无人!”容玉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巧妙,一时竟让平阳长公主犯了难。一来这无忧乃是皇上赐与容云鹤的?且不说皇上是个什么意思,能让容云鹤拿出来跟着容玉来长公主府的人,自然不容小觑,也绝非容玉口中所说的粗鲁之人,否则皇上也不会将他送给容家如今的实际掌舵人。二来,连皇上面前都容得此人仗剑入宫,可见非寻常护卫。连皇上都礼让几分的人,自己又怎好处置?三来,若今日真的惩治了他,不仅与皇上的意思有悖,还得罪了容家,若是有因由倒也罢了,偏生是为了个不得人心的修成遗姬,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四来,皇上为何要送个侍卫在容云鹤身边?若说是细作,这般大张旗鼓而且十年竟还仍能被容云鹤重用也算是个人物!也或许容云鹤发现了什么,碍于皇上不得处置,若自己惩治了他,岂不刚好给了容云鹤处置这人的机会,那自己就是坏了皇上的大事?五来,似乎这人出自西北……西北……西北……平阳长公主面上一凝,双瞳瞬间睁大……西北?原来竟是来自西北……
一番思量下来,平阳长公主竟思量出了几十层的利害关系来!面对无忧这个看似籍籍无名实则万不可动的人,顿觉头疼起来。
众人都在等着平阳长公主的处置。而此时,有一双温透却暗含凌厉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容玉身上,容玉只觉好像被幽灵缠了身似的,自己的一思一想、一言一行都毫无保留地摊开了来,这种感觉,很……不好!凭着直觉寻去,却在一抬眼间望进了一双浩瀚如海、沉如黑夜的深眸之中,而在这浩瀚深沉之中似有星芒跳动,让那诡异的感觉变得有几分悸动,仿佛那冷冽却又灼灼、能撼天动地却又灿若星子、皎如明月的眸子沉淀了千年万年一般,像是宿命轮回、前世今生……
姬蕴的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与容玉的眼神相撞,仅只一瞬,便又错开了。他依然安静而慵懒地斜倚在那里,是的,他是倚着的,不知何时他身后多了一个刚好与面前矮几相配的软靠,而那个一身墨黑、尊华无限的男子就这样懒懒地靠着软靠,冷眼旁观着场上的风起云涌、剑拔弩张。他自有他的一方宁静,而这宁静隔绝了所有人,所有事,天地方寸之间,仿佛只有那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公子斜倚软塌、惬意独酌。
“如此说来,舍妹这顿打便是白挨了?”正在众人神思莫测之时,男宾席这边突然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那说话之人,修成子仲。
而这所有目光中,唯有一道目光是带着一丝意外之中的受宠若惊,那便是遗姬。别人不知道,自己却是明白的很,自己的这个亲生兄长,有等于没有。从来在他的眼里,自己就是一个抢了母亲恩宠的掠夺者,从小到大,这个兄长从未拿正眼瞧过自己,自己除非必要也绝不招惹他。是以,这个兄长的存在对于修成遗姬来说,也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况且自己叫过他的次数也寥寥可数。尤其是长大之后见惯了他眼中的冷漠、嘲笑和不屑,遗姬便再也没有叫得出那声兄长,就像此时,“兄长”两个字明明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地挤回到喉咙里。虽然明白,或许此刻他这么做定有他的目的,但绝非是维护自己这个妹妹,可是在他说话的那一瞬间,遗姬仍然感觉到自己的心狂跳了两下,虽然也只是那两下……
“呵!”霍去病像是看稀罕似的看着修成子仲:“还真没发现你竟然是个护犊子的兄长!不过今儿个这事你最好不要管,否则别怪小爷翻脸无情!”
修成子仲唇角一弯,一丝轻笑溢出唇边:“若我偏要管当如何?”
霍去病冷笑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修成子仲也突然笑了,那笑意朗朗却未直达眼底:“霍小爷今日的火气似乎大了些!若是寻常事,我便也罢了,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奴婢也敢欺到我修成君府的头上,容家也未免太过纵容家奴了!就算容家不看在修成君府的面子,那好歹也要看长公主的面子!如今长公主设宴,容家纵奴行凶,岂不是不把长公主放在眼里?再说,遗姬乃是祁王府未来的世子夫人,天家的媳妇,容家竟然嚣张到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吗?”修成子仲一席话说得义正词严,明里暗里扯上了几个府的人,明摆着是不愿善了。
平阳长公主和祁王妃均是面上一凛,尤其是祁王妃,紧蹙着眉头向男宾席这边自己的儿子看了一眼。只见祁王世子仍然自顾自地喝着酒,似乎眼前的情形丝毫也影响不到他,但是眼尖的祁王妃还是轻易捕捉到了自己儿子偶尔抬起的目光飘向了何处……不是他未来的世子夫人遗姬,而是那个已经与他再无瓜葛的容玉!真是冤家,祁王妃眉间的褶皱似乎又深了两分。
这厢,容玉却是不等霍去病出口,眼见着无忧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向修成子仲,她一个警告的眼神让无忧恭顺地低下了头,这才看向修成子仲,嘴角一勾,女儿家特有的娇糯嗓音中带了三分桀骜之气:“修成少君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让容玉佩服!就只容得修成君府的女公子欺负容玉年幼无还手之力,就不许容家的护卫为了主人出头?这是何道理?试问这天子脚下的长安城,遗姬姑娘的鞭子下可有侥幸逃脱的?若不是无忧护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哪里逃得过遗姬姑娘手里的鞭子!修成少君口口声声说我容家纵奴行凶,那容玉想问一句,遗姬姑娘又是仗了谁的势?莫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本就是十一岁的小丫头,一番细细软软的话说完莫不让在场的夫人姑娘们起了怜爱之心,又素知遗姬的恶行,众人自然是偏向面前这个粉妆玉琢、楚楚动人而又不卑不亢的小丫头。之前修成子仲那一席话扯出了几家府邸,矛头直指容家,容玉一句“仗了谁的势”云淡风轻中四两拨千斤又拨了回去。
那句“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本出自后世宋代的典故,如今被容玉用在这里,恰到好处地引得众人共鸣。倒是让修成子仲怔愣了半晌。
“你……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容家女公子,我倒是小瞧了你!放眼长安城,敢这么挑衅本姑娘的人,你是第一个!逞那口舌之争实在无趣,你要是够胆量,便与我比上一比!”遗姬显然是被容玉气得不轻,今日若不决个高下来是不肯罢休的。
“谁要与你比试了?”霍去病冷眼扫过遗姬:“你那一身蛮力若是用不完,小爷来跟你过两招!”说着便要动手。
“放肆!”平阳长公主突然斥道:“小孩子家家的,别的没学会,打架斗狠倒是学了个全!你们倒是都长了本事!”
“母亲此言差矣!”一直沉默不语的曹襄忽的起身朝平阳长公主行了一礼,道:“若是别人欺负到了头上还不知还手,怎配做我大汉的子民?依儿看,这比试倒也无妨!”
曹襄话音未落,便见一直独酌的祁王世子刘夜猛地起了身,落在遗姬身上的目光中藏都藏不住的厌恶之感让遗姬不禁眯了眯眼。
“你素日骄纵蛮横惯了,她一介闺中弱质岂是你的对手?”刘夜一句话出口,几个人同时愣了一愣。他话里那一个“你”、一个“她”,众人竟是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待回过味来,才恍然明白指的是谁。霍去病却是坐不住了,心里本就对刘夜与容玉有过婚约一事耿耿于怀,此刻听刘夜如此说,就好像容玉是他的人似的,这样的口气,霍小爷哪能受得了,“蹭”地起身便冲着刘夜不满道:“你哪只眼睛看到她是‘闺中弱质’了,又怎知她赢不了你的世子夫人?”那句“你的世子夫人”绝对是故意的,话音未落,刘夜脸上便是一凝,面色沉得能立刻滴出墨来。
“容家女公子尚未说话,你们何故争来争去?”一直端坐、仪态万方的卫长公主刘瑶缓缓开口打破了这几人的僵持。一时之间,大家都将目光落在了容玉身上,似乎在等着她的决定。
容玉粉唇轻扬起一个颇深的弧度,颊上梨涡乍现,一时美得不似人间女子。只见她微扬着头,直视修成遗姬:“你想要如何比试?”
“我若使鞭子,他们定说我欺负你!方才我来之时,他们都在比射箭,你可会?”遗姬环顾四下一圈后,才道。
容玉似是想不到嚣张跋扈的遗姬会有此等气度,她竟然弃她最拿手的长鞭?不过也只是片刻,容玉便答道:“略知一二!”
“那好!我们就比射箭!你若赢了,今日之事,本姑娘便就此作罢、绝不再提。日后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你若是输了,今日便要留下他的命!”遗姬手一指,指向了容玉身后的无忧。
无忧八风不动地负手立于容玉身后,丝毫不为遗姬话语所动,只是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显示着他此刻心中所想。
容玉轻笑着看向遗姬,似在认真思量,不过几息,便嘴角一勾,反问道:“我若输了,便要输掉一条人命,你若输了,却这般轻松,那我岂不是很吃亏?”
“那……你想怎样?难不成还想要了本姑娘的命?”
“你的命,于我而言,一文不值!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你!”遗姬怒极反笑道:“好一个容玉!你还当真以为自己赢得了我?”
“此事不劳遗姬姑娘操心!你只记着,若是我赢了,我便要你那只执鞭的手!”容玉此话一出,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容家女公子好大的胆子,出口便是要了修成君府女公子的一只手。
“你要砍掉我的手?”遗姬怒眼圆睁,犹自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是你自断经脉!我要你执鞭的那只手再也拿不动鞭子!怎么?你可还敢与我比试?”
“比就比!别以为本姑娘会怕了你!”
修成子仲几不可见地蹙起了眉头,略带深意的目光在修成遗姬和容玉之间来回审视着。
这厢祁王世子可是不淡定了,伸手便要去拉容玉,却被霍去病眼疾手快地一拂给拂开了:“祁王世子莫不是喝醉了,连自家世子夫人都认错了!”
刘夜目光发狠地盯了霍去病一瞬,这才转过来看向容玉道:“你可知她的师父是谁?上林苑的陈柝将军箭术出神入化,能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容玉秀眉一挑:“那又怎样?”
刘夜目光一顿,随即正色道:“既知如此,为何还一定要比?”
霍去病又听不下去了,冷哼道:“祁王世子你要搞清楚,是你的世子夫人一定要和我的九儿妹妹比!”
被霍去病一噎,刘夜目光骤冷。却见曹襄若有所思地看了容玉一眼道:“之前的二番射已定,既然要比,那便比三番射吧!”
闻言,卫长公主刘瑶猛地抬头看向曹襄,他……这是同意比试?难道他不怕容玉输了吗?
主位的平阳长公主微微侧头同祁王妃低语道:“你也不要太过忧心!由着他们去吧,有你我二人坐镇,他们还能翻了天去?这群丫头小子可比我们那会儿硬气多了,有时候我倒还真的挺羡慕他们的!”
祁王妃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知子莫若母!夜儿怕是真对容家那丫头上了心!也不知我当日退婚之举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平阳长公主面色一凝,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了曹襄,知子莫若母?上了心的又岂止是你家的夜儿!